商恪道:“我聽人說,王爺發作時,竟以頭搶地,自奪來那些酷刑往身上用……”
“胡扯!”襄王目眥欲裂,嘶聲吼道,“本王是不堪受辱,一心以死殉道!”
商恪靜看了他一陣,點了點頭,走到獄門邊。
這些天來,都是商恪安排的人在看押襄王。不論何時,襄王牢獄附近總會點著一爐檀香,以驅散血氣。
襄王瞳光幾乎凝固,死命要撲過去,鐵鏈撞得叮當作響:“你敢!破軍——商恪,本王不曾虧待過你——”
“王爺對我不薄。”
商恪道:“這些年來,王爺逼我殺十七人,毀三十六家,暗中排擠陷害者無數。黃道使有九人,剩下的八個,每個人都還有比這些更多的血和人命。”
襄王一顫,喉嚨響了響,被他身上冷冽逼得停住話頭。
“琰王與云將軍手上,不該沾染你這等惡徒的血。”
商恪平靜道:“我原本想替他們手刃你,再自裁謝摯友師恩,對得起我這一世荒唐……如今卻輪不到我了。”
商恪走過去,將手中那一碗茶潑在香爐上。
罌粟毒內服,可以亂人心志,降真香外用,能夠惑人心神。
這兩樣若一同施加在人身上,撤去罌粟毒,則時時歇斯底里、痛不欲生,撤去降真香,則心神失守,再無歸路。
襄王昔日占了上風,入宮去見皇上,以大理寺內血誓、襄王府私兵與西夏鐵騎相脅,要逼皇上退位。
那一日起,在襄王日日服用的藥茶里,商恪發現了碾成粉末的御米。
宮中與襄王府,彼此步步為營機關算盡,到了最后,這些機關竟都落回在了自己的身上。
香爐被茶水潑凈,裊裊煙氣盡數冷透。
身后傳來不似人的凄厲嘶吼聲,商恪腳步微頓,不再回頭,將茶碗拋在地上,出了御史臺。
……
御史臺獄外,御史中丞一言不發,負手靜立。
他始終立在原處,看著商恪走遠,便命人將牢門合嚴,封住了深處野獸一般的嘶吼哀嚎聲。
“大人!”
一個侍御史飛跑進來,舉著一份璽印明詔,興奮得氣都喘不勻:“宮里,宮里有消息了!”
御史中丞將他扯住:“什麼消息?”
“定了景王承襲大統,琰王與云將軍先不走,統兵坐鎮,直至朝野變法盡數妥當。這便是第一封明詔,交由御史臺封存!”
侍御史喘勻了氣,頓了頓道:“雖說景王看起來不很愿意……”
“好!”御史中丞大笑道,“甚好!琰王與云將軍在什麼地方?”
“就在街上!”侍御史道,“回府的車駕叫百姓圍了,人人都想磕幾個頭,將家里的好東西送到琰王府上去!”
“琰王殿下著了朝服,好威嚴!”
侍御史眼中盡是亮色:“云將軍皎皎風華,多少少年人叫著要從軍呢!銀鞍照白馬,颯沓如流星!”
御史中丞襟懷暢快,不聽他說完,振袖便朝外走。
他身后,先前那一個侍御史忽然追上去,急聲道:“大人!”
御史中丞回神,目色灼亮:“還有何事?”
“當真麼?”
侍御史定定望著他:“當真……有這樣一日?”
“朝野各安其位,人人各司其職。”
那年輕的侍御史仍牢牢記得他的話:“能放心高聲說話,能放心做官任事,將士們放心打仗,百姓放心好好過日子……”
“自然當真。”
御史中丞叫他攔住,失笑道:“先帝朝時,你還不曾入仕,沒見過那時的光景。若昔日端王繼位,內有殿下安社稷,外有云將軍定山河……”
御史中丞深吸口氣,清去胸口里的喑啞哽滯。
他不再向下說,屏息抬頭,將那一口濁氣盡數呼凈,視線迎上云間透出的明亮日色。
“走罷,隨我入宮。”
御史中丞拍了拍面前年輕干員的肩,笑道:“雨霽云開,天已亮了。”
……
汴梁最繁華的主街上,官道一塵不染,雨后的清風鋪開酒香,人聲歡喜鼎沸。
蕭朔勒馬,命老主簿逐個謝過贈禮,將備好的紅布銅錢往人群里散下去,回身望向云瑯。
云少將軍出宮時嘴快,調戲了蕭小王爺一句回門。眼睜睜看著府上家丁親兵一絲不茍給百姓的贈禮回喜錢,面上一片滾熱,局促地撥馬轉了兩個圈,在馬鞍上一點,騰身掠上了房檐。
蕭朔撥馬回身,沖人群拱手道:“本王要去追王妃,勞煩諸位讓讓。”
人群轟開善意的歡喜聲,有個子高的,立時把自家的奶娃娃舉在肩膀上,幫琰王殿下指路:“快,娃說往金梁橋去了!殿下快追……”
蕭朔抬手致謝,眾人不用吩咐,立時讓開條寬敞通路。
酒樓內外人聲鼎沸,門面彩樓盡是熱鬧景象,只管開懷暢飲。人人臉上盡是郁氣散凈的喜悅神色,禁軍的募兵衙門被擠得水泄不通。
殿前司的都虞候壓著笑意,仍一絲不茍協開封府巡街,將醉了的扛去開封府醒酒,又將擠丟了半大娃娃拎到高頭大馬上,往懷里塞一把糖豌豆,叫人去尋粗心的大人來領。
開封尹始終立在府衙前,望見從御史臺出來的大理寺卿,過去將人擁住,靠在肩上扶回小院,將府上今日事務盡數托付給了通判。
酒樓之上,說書人響木拍落,弦聲鏗然,滿城飛花。
云樹繞堤,風簾翠幕。
緙了金線的滾墨大氅叫風卷著,迎著暖亮日色,放馬揚鞭,朝那一道颯白人影與大好河山直追過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