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不想無非是回來了一個人、醒來了一個人,便能將他苦心籌謀的朝局翻得干干凈凈。
蕭朔與云瑯出兵時,他還存著一絲念頭,倘若北疆大敗,朔方軍全軍覆滅,宮中尚能勉力一搏。可一日續一日地煎熬過去,等來的終歸還是那封但凡有云麾將軍出征,便定然能傳回來的大勝捷報。
“太師……”
皇上嗓子干澀的厲害,出聲時一片嘶啞:“太師在何處?”
內侍深埋著頭,不敢說話。
“參知政事能將朕軟禁在這文德殿內,莫非還能攔著朕見岳丈麼?”
皇上厲喝道:“叫太師來!朕要見龐太師!他的嫡女如今還是朕的皇后,莫非龐太師不要這個嫡女、兩個皇子了?!”
大殿安靜,皇上的聲音空蕩蕩回響,幾乎顯出隱隱凄厲:“朕知道他龐家投了襄王!如今襄王事敗,龐家能有善終?朕恕他死罪,與朕合力誅除叛臣!”
“皇上。”
內侍打著顫,撲跪在地上:“太師,太師已——”
皇上死死瞪了眼睛:“已怎麼了?!”
“見了政事堂明發文書那日,大皇子與二皇子出宮,去了太師府。”
內侍顫聲道:“說要,要遞投名狀,同太師借項上人頭一用……”
皇上腦中嗡的一聲,狠狠一晃,脫力跌坐在龍椅上。
他忽然有些喘不上氣,按住胸口,費力喘息:“他們兩個……現在何處?”
皇上艱難地粗重吸氣,澀聲道:“叫他們來……”
內侍伏跪在地,還要再向下說,聽見腳步聲回頭,臉色瞬間慘白,閉緊了嘴連滾帶爬逃到一旁。
皇上喘了一刻,抬起頭,看了半晌才看清眼前的兩道身影。
皇長子蕭泓、皇次子蕭汜。
這些天禁宮內外情形莫測,這兩個皇子也無疑不十分好過,神色形容都有些狼狽,蕭汜的袖口還沾了隱隱泛黑的血色。
“……不錯。”
皇上壓著翻騰血氣,吃力笑了下:“有幾分……朕的果決手段。”
皇上穩了穩心神,盡力緩聲道:“龐太師勾連叛逆,其罪當誅。你二人大義滅親,朕心甚慰……”
他話未說完,面前的兩人卻都已俯身跪了下來。
皇上臉色微變。
這兩個人若不跪,他還有幾分把握,此時見著兩個兒子跪在眼前,心中反而騰起濃濃慌亂,撐著向后挪:“你,你們——”
蕭泓磕了個頭,膝行上前,從袖中摸出了一枚玉瓶。
“你們要做什麼?!”
皇上瞳孔驟縮:“朕是你們的父皇!”
“父皇。”蕭泓避開他的視線,握了玉瓶道,“為了兒臣,您該這麼做……”
皇上胸口一片冰涼:“……什麼?”
“蕭朔不想當皇上,兒臣已查清了。”
蕭泓低低道:“您若退位,最合適的不就是兒臣來繼位?兒臣愿意給他們當傀儡,他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,兒臣絕不過問,也絕不復仇。只靠說的他們不會信,只靠外祖父的項上人頭,只怕也不夠……”
蕭泓垂著頭:“父皇,您如今已沒有用處了。”
皇上攥著龍椅的扶手,他周身的血像是已盡數冷凝,聲音自極遠的地方傳回來:“你們……要做什麼?”
“父皇,您只有死了,兒臣們才能活。”
蕭汜跪在后面,聲音隱隱發著抖:“如今蕭朔已逼到眼前,難道還有得選嗎?如今您只能保兒臣們了……”
皇上怔怔聽著,提不起一絲力氣,血氣砰砰撞著耳鼓,耳畔一片尖銳轟鳴。
他看著眼前,叫血氣撞得一片淡紅的視野里,一時是自己的兩個兒子,一時卻又恍惚,竟回到了先帝臨終時。
他尚是皇子,帶著臉上火辣辣的掌痕,跪在榻前。
“如今情形,兒臣必須繼位。”他不敢去看先帝的目光,只低聲道,“父皇,您如今已沒有用處了……”
光影破碎扭曲,一時是先帝殿內的苦澀藥氣,一時是御史臺獄的逼人血腥。
他命人斬了舍命攔在烏臺獄前的御史大夫,擊昏了死命掙扎的御史中丞,將那一瓶毒藥放在端王面前。
“兄長,只有你死了,嫂嫂與侄兒才能活。”
“我才能活。”
“襄王勢力已遍布朝野,謀逆亂國之心昭彰。我沒得選,只能走這一步……”
皇上恍惚著,身體痙攣了下,一股血腥氣涌上口鼻,灑在衣襟上。
金吾衛快步上前,將他扶住:“皇上。”
“好。”皇上唇畔盡是血,反倒笑起來,“好,好。”
他臉上一片慘白,雙目反而血紅,直直望著眼前的兩個兒子,推開內侍,搖搖晃晃站起來:“來。”
蕭泓叫他擇人而噬般的殺氣一懾,打了個哆嗦,有些遲疑。
“學了朕的狼心狗肺、薄情狠毒,就連朕的膽量手腕一并學了!”
皇上厲聲:“來!”
蕭泓懾得心驚膽戰,發著抖上前,想要打開那裝了索命毒藥的玉瓶,胸腹間卻忽然蔓開劇痛。
蕭泓張了張嘴,茫然低頭,看著貫穿胸腹的腰刀。
皇上抽了金吾衛腰間長刀,一刀捅穿了這個兒子,用力向回拔出來,看也不看,走向不遠處的第二個。
蕭汜嚇得面如土色,踉蹌滾著后退:“父皇!父皇饒命!兒臣不敢了,兒臣——”
宮內一片混亂,金吾衛右將軍常紀聽見響動,匆匆進來,叫眼前情形驚得愕然瞪圓了眼,橫鞘攔住已劈在蕭汜眼前的滴血腰刀:“皇上!您這是做什麼?”
“狼心狗肺,狼心狗肺……”
皇上放聲大笑:“該死!都該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