帶長劍兮挾秦弓,首身離兮心不懲。
……
“《九歌》。”
蕭朔低聲道:“《國殤》?”
云瑯斂去眼底濕氣,朝他彎了彎眼睛,靜靜闔了眼。
古塤的調子越來越清越錚鳴,竟引得鼓角一并洗去嗚咽凄厲,只剩沖天明利戰意,直上云天。
誠既勇兮又以武,終剛強兮不可凌。
身既死兮神以靈,魂魄毅兮為鬼雄。
魂魄毅兮為鬼雄。
厚重的青石刻碑銘被豎起來,字字如血殷紅,佇立在陰山腳下的黃河畔。
雁鳴聲里旭日始旦,薄云流轉,朗風拂露,熹微的淡金日光灑在祭碑之上,鋪遍茫茫陰山、滔滔黃河。
云瑯斂息,收起陶塤,單手一撐掠上馬背。
蕭朔與黑馬如影隨形,牢牢守在他身后三丈。
駿馬人立踏空嘶鳴,曜目磷火沖天而上。
獵獵風起,颯白流云旗劈開最后一片朦朧薄霧,卷盡了黃河畔的慷慨悲歌。
第一百五十五章 正文完
汴梁, 御史臺。
云厚天低,無邊無際的徐徐霖雨將天地連成一片,城中靜得只能聽見淅瀝雨聲, 青石板官路已被洗得一塵不染。
御史臺連軸轉了一整宿, 燈燭通明,還有人抱著卷宗匆匆進出。
清新涼爽的水汽裹著汴梁,隨風連綿入戶, 盡數拂開了徹夜未眠的疲倦。
“大人。”
侍御史快步過來:“這是參知政事要的案冊, 已整理妥當了。”
御史中丞還在擬另一份文書, 頭也不抬:“備好,天明送政事堂。”
侍御史應了一聲,看了看案上攤開的文書, 欲言又止。
御史中丞看了他一眼:“還有事?”
“大人, 這一封……”
那侍御史遲疑了下, 悄聲道:“要不要再緩一緩?”
“如今大理寺卿、開封印皆因事出京, 刑部未復, 法司只剩御史臺。”
侍御史道:“大人要做的事多,一兩件緩辦,不會受責……”
御史中丞擱了筆,抬頭問:“為何要緩辦?”
侍御史被他問住, 有些語塞,漲紅了臉立在原地。
京中旦夕瞬變,從第一封北疆大勝的捷報飛回汴梁,御史臺便不曾停下過哪怕片刻忙碌。
最近一騎快馬送回京城的, 是襄王自呈昔日如何驅使鎮遠侯壓制陷害云瑯, 又丟卒保帥, 舍云氏一族保六皇子脫罪的畫供文書。
御史臺奉舊制監察行政, 糾察執法、肅正綱紀。凡擬慣了文書的老文吏,只要看一眼,便知道這封文書若整理妥當用印發出去,會在朝野掀起何等的石破天驚、地動山搖。
“此一封文書擬妥,不止證了云麾將軍清白。”
侍御史攥了攥拳,埋下頭低聲道:“更無異于……”
御史中丞:“無異于為當今皇上具狀定罪。”
侍御史悚出一身冷汗:“大人!”
“到了眼下關口,雖然早已沒了轉圜余地,可這種事大人豈能一家擔承?”
侍御史急道:“自古謗君是不赦之罪。縱然如今情形,難道新君繼位,會容忍一個親筆伐君定罪的御史?大人三思……”
“三思過了。”御史中丞重新埋頭,“本官要寫得快些。”
侍御史張口結舌,半晌無言。
“參知政事大人對我說過,要攬此事,好生掂量。”
御史中丞埋頭寫了一陣,攥著袖子扇干墨跡:“這有什麼好掂量的?那兩個人,莫非還信不過麼?”
“琰王與云將軍自然信得過……可如今情形,琰王并無要繼位的意思啊。”
侍御史心底發急:“若是旁人繼位——”
“誰繼位都一樣。”御史中丞寫完了最后一個字,“我問你,琰王與云將軍交過來的,是威名赫赫的朔方軍,還是整肅了的朝堂、扳正了的皇位?”
侍御史答不上來,苦思半晌,茫然道:“這些不都是麼?”
“都不是。”
御史中丞投了手中竹筆,將那一卷文書抄起來,起身道:“他們交回來的,是你我能放心高聲說話、官員能放心做官任事,將士們放心打仗,百姓放心好好過日子的,原本早就該有的那個坦蕩天下。”
侍御史愕然立在原地,定定望著他,胸口起伏。
他怔忡立得太久,久到眼底都隱隱蓄了水色,才打了個激靈,豁然回神。
御史中丞推開窗子,叫雨后的清新晨風灌進屋內,不再耽擱,披衣快步出了御史臺。
-
禁宮。
陰沉沉的文德殿內,繁重華美的錦簾仍嚴嚴掩著四面高窗。
內侍噤聲,大氣不敢出地縮著脖子立在角落。殿中一片狼藉,地上盡是被摔得散亂的奏報上書,熱茶翻在地上,漫開片片深淺水漬。
從御史臺將那一封襄王供詞呈遞政事堂,參知政事親自用印,明具諸狀昭告天下,文德殿內日復一日,便都成了這般光景。
皇上坐在暗影里,這些天里,除了動輒暴怒絕望嘶吼,他就只這樣一動不動頹然坐在龍椅之上。
倘若倒回當初,若有人膽敢遞上這樣一封罪君謗上的文書,甚至不必皇上親自交代,就會有人來料理這些膽大包天的逆臣。
……
可到了今日,遍觀朝野,他竟已連將這一封文書駁回的倚仗也沒有了。
六年前,他機關算盡,借襄王之勢盡除了心腹之患。
先帝重病,由他臨朝監國,一步一步走至今日,原以為已將一切都握在手里,只等慢慢收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