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戰在即,勝負一念。
他知今日已無生路,也早知手上沾得累累忠良鮮血人命,難求善終。只是謀劃一生,若能叫這柄劍斬殺,倒也死得不像個笑話——
這個念頭才在腦海里盤旋一瞬,他頸間已狠狠一涼。
疼痛后知后覺泛上來,楊顯佑癱在椅子里,喉嚨里咯咯響了兩聲,看著金人腰間彎刀上的淋漓血色。
蕭朔單手按在劍柄上,眸底寒得無波無瀾,全無要出鞘的意思。
力氣飛速消逝,周身徹底冷透,寂靜黑暗迎面侵下來。
楊顯佑身子一歪,栽倒下來,睜著眼睛沒了聲息。
“我不知你來路,也不知你們兩個誰說得是真話,只是實在厭惡這老狗……你好歹算個好樣的,今日替你殺了他,算是見面禮。”
金人統制刀尖滴血,盯著蕭朔:“若你膽敢騙我,與他也是一個下場,明白麼?”
蕭朔落下視線,平靜拱手。
金人統制擦凈彎刀:“襄王可說了,幾時出戰?”
“日暮前。”蕭朔道,“城中尚需些時間整兵。”
“好。”金人統制盯著他,“你們身份不明,須得留在此處,派人看守。”
蕭朔點了點頭。
“總算還像些樣子……襄王有你這樣的手下,我才信他能奪中原天下。”
金人統制收回視線,將彎刀回鞘,大步出門,“留下一隊守城,剩下的即刻召齊披甲,日暮前隨我出城襲擊朔方軍,解救主城!”
外面立時有人應聲,快步跑著去傳令。
金人尚武,不消片刻,窗外兵戈甲胄聲四起,馬蹄已踏得地面跟著微微顫動。
今日云也寧靜,日頭像被這沖天殺氣所激,移得飛快。
眼看未時已過,申時尚未過完,不知何處開始起風。
原本放晴的天色猝不及防陰沉下來,窗外竹片磕碰愈急,冰涼透骨的勁風掃過窗欞,竟像是卷來了隱隱的潮氣濕意。
日光尚未落盡,厚重的陰云已層層疊疊壓上來。
“少將軍當真不曾說錯……雨要來了。”
白源將嚇昏過去的龐轄拎到一旁,走近了低聲道:“殿下,金人出兵了,我們動手麼?”
蕭朔立在窗前,覆住右腕間云瑯那一副袖箭護腕。
護腕的玉質微涼,瑩潤通透,貼在掌心。
蕭朔將那一塊玉按得溫了,收回手,扣合腕甲:“等。”
“是。”白源應了一句,又忍不住低聲問,“等什麼?”
窗外勁風愈涼,蕭朔按上劍柄,靜了一刻:“人心。”
白源微怔。
應城城墻之上,已然一片慌亂。
連斟看著出城的拐子馬,心頭焦灼:“誰叫他們出城的?為何沒攔住他們,文曲在干什麼?!”
“不清楚。”他身旁,暗探瑟瑟跪在地上,“我們本想入城探查,卻被朔州城守門的兵士攔了……”
“他們攔你們做什麼!”
連斟寒聲:“你不曾亮出王爺信物?”
暗探苦著臉:“亮了,只是不準進……”
“文曲瘋了?”連斟愕然,“只是政見不同,熬過這一段,又不是不準他回京施展他的本事——”
話說到一半,連斟臉色忽然徹底慘白下來。
文曲老成持重,是襄王多年心腹,縱然再不滿退守北疆的安置,也不會這般不知輕重。
楊顯佑不會不知輕重……可如今的朔州城,卻不準有襄王信物的人進了。
朔州城內早已無平民百姓,金兵的拐子馬幾乎傾巢出了城。
如今在朔州城里的,倘若不是金兵,也不是文曲……
不是金兵!不是文曲!
“快!”連斟目眥欲裂,轉身撲回去,“將城中青壯聚集起來守城,將他們的妻兒父母綁了,壓上城頭!”
他急得火燎房頂,抓了人去稟報襄王,正要去安排兵馬,忽然聽見城外隱約傳來的聲響:“什麼聲音?!”
“塤聲。”
暗探臉色也蒼白:“陰山里來的,怕是有幾十只、幾百只,風朝我們這里刮……”
塤幾乎是北疆最易得的樂器,用陶土燒也行,石頭、骨頭也一樣能做,一只手就能拿過來,幼童玩耍間也能輕易學得會吹奏。
陶塤清越,石塤蕭瑟,骨塤嗚咽凄涼,散入卷地勁風。
“《秦風》。”
暗探顫聲道:“《無衣》……”
坎坷傳了千年的古曲,塤聲散在風里,春雷在壓城云層間轟隆滾動。
塤聲,接著又匯進人聲。沙啞低沉的人聲,像是泣血,卻又蒼勁得仿佛沒有任何東西能壓得住。
豈曰無衣,與子同袍。
豈曰無衣?與子同袍,王于興師,修我戈矛。
……
與子同仇。
應城內,被倉促捆縛驅趕的百姓踉蹌著,跌在地上,跌進由霖雨前這場風送進來的厚重古謠里。
退讓,退讓,退讓。
退無可退,還在忍,還在忍。
忍到流離失所,忍到國破家亡,忍到連反抗也不會,將命交到人家手里!
一樣要死。
一樣要死!
筋骨單薄的少年人低聲嘶吼,在塤聲里紅了眼睛,死命撞開兇神惡煞的官兵:“刀來!”
官兵臉色驟變,正要厲聲呵斥,已被破舊的鐮刀狠狠沒入胸口。
有人沖上來,用拳頭去砸,用牙齒去咬,狠狠撕去他身上佩刀,拋給方才高喊的少年。
其余衛兵尚不及反應,要拔刀壓制時,已被赤手空拳撲上來的人群徹底淹沒。
塤聲高昂凄厲,竟仿佛響遏行云的號角,繚開沖天戰意。
雁門關下,白磷火石刺破陰沉天色,承雷令炸開胸中淤滯的悲憤積郁,人人倏然抬頭,牢牢盯住那一片熟悉的亮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