帳簾回落,斂了帳子里的藥氣與折梅香。
……
云瑯立在帳門口,心情復雜。
來北疆前, 雖說就已同蕭小王爺打過招呼……可畢竟那時還沒到瞞不住的地步, 心懷僥幸, 說得難免有些許保留。
保留得……有些許多。
他那時人在北疆,心卻也不知扔在了什麼地方。有仗打時尚不難熬, 一座城接一座城的奪, 帶人沖開一處又一處的陣眼城門,劍傷迸裂了昏過去更好,人事不都省,免了胡思亂想。
昏不過去, 又要被岳渠陰沉著臉捆在榻上, 三令五申不準他動。
云瑯無聊極了, 就會開始說自己遠在京城的大侄子。
高興了,便講一講大侄子的天資斐然、聰明能干。
不高興了,便講一講大侄子那顆榆木腦袋, 好不開竅,撞了南墻也不知道回頭。
傷口疼了,便講一講大侄子為人良善溫柔,一向親自替他裹傷換藥、忙前跑后,盡心盡力從來不假人手。
等傷好了忘了疼,自己講過的也全忘了。又繪聲繪色講起那大侄子瞪起眼來六親不認的兇狠架勢,專嚇唬城內隨軍親眷、來聽故事的半大娃娃。
……萬萬想不到,這東西竟還有人記。
還能記得這般全。
云瑯一著不慎,叫大侄子聽了個明明白白。他自知理虧,咬著腮幫子犯愁,心事重重轉身,悄悄瞄了瞄琰王殿下的臉色。
蕭朔坐在案前,看不出喜怒,正給那野兔喂豆餅。
云瑯瞄了半晌,挪回來:“小王爺。”
蕭朔摸了摸野兔的耳朵,將豆餅掰碎了,散在掌心喂過去。
云瑯:“小王爺?”
蕭朔被野兔叼住袖口,扯了兩扯,循聲抬眸。
云瑯訕訕的,沒話找話:“想什麼呢?這般深沉……”
“在想。”
蕭朔:“我此時該溫潤暴戾,還是該青面獠牙。”
云瑯:“……”
該少斤斤計較記點仇。
云瑯就知這人面上看著溫潤沉靜、其實內里最是錙銖必較。他默念著自己是來賠禮,念了三遍,深吸口氣耐著性子:“都是胡說的。”
“說者無心,聽者有意。這話你知道吧?”
云瑯挪到他身旁,擠擠挨挨坐了:“我無心一說,叫他們當真了……我自己有些話都沒當真的。”
蕭朔問:“哪些不曾當真?”
云瑯把野兔挪開,自己換上去,往蕭小王爺掌心拱了拱,好聲好氣:“自然是‘狠辣’、‘暴戾’、‘青面獠牙’當不得真。”
蕭朔手掌按著云少將軍發頂,靜了一刻,垂下視線。
云瑯:“……”
云瑯平日里哪來這般耐性,此番理虧讓著蕭朔,自覺該哄的也全哄了,已徹底仁至義盡。
這塊又迂又記仇的榆木疙瘩若還犯軸個沒完,就將蕭小王爺改名蕭睚眥,找十個傳令官,滿軍營去嚷嚷。
蕭朔凝他半晌,掌心力道落實,慢慢揉了揉。
云瑯正準備哇呀呀擼袖子出營,叫這力道牽得怔了怔,在小王爺手心抬頭。
“我只是在想。”
蕭朔輕聲道:“該如何同你賠禮。”
“同我賠什麼禮。”
云瑯茫然:“你掰不成三瓣,流水席湊不夠四個人,我少了個水靈靈的大侄子……”
“……”蕭朔將碎豆餅拂在桌上,攏成一小堆叫野兔吃得方便,拭凈了手,將云少將軍抱起來。
云瑯話頭頓了頓,叫腰后堅實穩定的暖意攏著,遲疑了下,沒出聲。
要布疑兵之計,花費的心力還要遠勝尋常征伐。
少將軍只管出主意,岳帥又只管打仗。
輕車都尉尚未復職,已自覺接過了差事,忙得提溜轉,一路去安排應州城外唱空城計的流水席,一路去安排林中草叢布疑陣的伏兵,城中還要再安插得力人手,免得腹心空虛。
能拽走幫忙的盡數被扯走了,帳子里除了他們,就只剩下不知愁埋頭吃豆餅的野兔子。
云瑯坐在蕭小王爺腿上,細想了一遍,確認了不會有人忽然撩開帳簾進門,慢慢卸了力道。
攬著他的手臂無疑也已察覺到這一點微乎其微的示弱,并不算強橫的護持意味跟上來,在云瑯臂間帶了帶,似是商榷。
居中調度、凜凜持重的云少將軍靜坐了半晌,扯扯嘴角,低呼口氣,四仰八叉放松了向后一躺。
蕭朔的力道穩穩續上來,將人徹底攏實,護回胸肩。
云瑯帶人搜捕死士,身上穿的是輕便的薄甲,只護各處要害。并不算沉,卻仍已叫料峭春風剝去大半溫度,冰涼硌人。
蕭朔解了他的束甲絲绦,將各處護甲逐次卸下來,擱在一旁。
“小王爺。”
沒了薄甲的阻隔,云瑯叫沛然暖意融融裹著,舒服得忍不住嘆了口氣:“約法三章。”
蕭朔輕聲道:“什麼?”
“世事磋磨的事不準提,身不由己的事不準提,各有苦衷的事不準提。”
云瑯一口氣說完:“誰提了,誰就去繞著云州城跑三十圈。”
蕭朔怔了下,啞然道:“你以為我要提這個?”
“你少提了?”
云瑯怏怏:“原本兩個人都沒錯的事,非要自己往背上扛……你如今訓我,都訓得不如當年那般理直氣壯了。”
“……”蕭朔:“什麼?”
“說你不理直氣壯!”
云瑯豁出去了,抬頭嚷嚷:“你如今處處好,穩妥冷靜,臨危不亂,人人見了說俊朗儒雅玉樹臨風。
我的小王爺呢?我那麼大一個揪著我衣領嗚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