刀疤比劃了下,咧嘴一樂:“有房子不住,挨著扎帳篷。襄王那老狗看見,怕是鼻子都要氣歪了。”
他說得半點不留情面,眾人聽得暢快,臉上也不由露了笑意。
“……聽著都稀奇。”
勇武營將軍笑夠了襄老狗,撇了撇嘴,低聲嘟囔:“跟金人打架,受了氣不打回去,倒轉頭來燒我們的帳子。”
“這些年不都如此麼?”他身旁,茶酒新班的主將淡聲道,“打贏了仗、打敗了仗,一概不管。議和、割地、納貢,就只差向北面稱臣,掉頭來自毀長城……”
神騎營主將斂了笑,低聲提醒:“子明。”
輕車都尉道:“讓他說罷。”
神騎營主將有些猶豫:“可是——”
“這是少將軍的軍帳。”
白源:“不會有信不過的人。”
神騎營主將一怔,靜坐半晌,沒再開口,坐回去重重嘆了口氣。
這口氣無疑在朔方軍中憋了太久。
軍中處處可能有京中的探子,但凡叫人抓住半點把柄,便是輕而易舉一頂“妄議朝政、誹謗上司”的罪名。
岳帥盯得死緊,鐵面無情地壓著,半句話不準他們亂說。也只有半夜對著熄了的篝火,將一腔心血埋進灰里去,狠狠碾上一碾,沾一沾還未冷透的余溫。
平日里人人憋了一腔的悲憤屈辱,此時允了百無禁忌,竟個個成了啞巴。
帳子里靜成了幾乎凝寂的一片,只聽見帳外隱約風聲呼嘯,混著火爐上煎著的藥微微滾沸的聲響。
“平日里去我那酒館,個個說一肚子憋屈牢騷,恨不得挖個洞倒出來。”
白源掃了一圈:“這就沒話說了?”
“……沒了。”
神騎營將軍嘆了那一口氣,此時琢磨半晌,竟什麼也沒能琢磨出來:“天靈蓋到腳底板都是通的。
”
“話沒了,憋屈牢騷也沒了。”
游騎將軍咧了咧嘴:“看著少將軍就高興,想請少將軍喝酒。”
“是是。”勇武營將軍點頭,“就是如此,就是如此。”
勇武營將軍大字不識,募兵入伍,跟著端王殺敵,憑一身慘烈傷痕與赫赫軍功升了執營將軍。
他不如旁人會說話,摸了摸腦袋,嘿嘿一樂:“往常還要灌兩杯酒,去山里吼一吼我們是為了什麼打仗……如今連這個也不想問了,只想同少將軍喝酒。”
“如今這情形,酒怕是喝不成了,跟著少將軍打仗也好。”
神騎營將軍笑道:“都記下來,等仗打完了,一樣一樣做。”
他開了個頭,一群人便也索性徹底放開了心神,極熱絡地湊在了一塊兒:“不喝酒,烤羊總行吧?幾年沒心思烤過羊了,那滋味想起來當真要人命……”
“想同少將軍喝葡萄釀。”
茶酒新班主將低聲道:“清澗營尋來的夜光杯,都在末將這里。”
廣捷營以茶當酒,狠狠灌了一口:“還想同少將軍暢暢快快跑一回馬。”
“是是,還有演武。”攬勝營笑道,“還想見少將軍議親的那人是誰。”
游騎將軍:“還想見少將軍的大侄子……”
云瑯端了大侄子親自吹得不燙了的藥碗,正低頭慢慢喝著藥,聞言手一抖,嗆得一迭聲咳嗽:“……”
“好了,收收心。”
輕車都尉無奈:“眼下情形,是能想這些的?先議正事。”
他昔日在端王帳內,素來能鎮得住這幫憨直猛將,三兩句鎮住了眾人:“如今我們當想的,還是如何將這幾日過得穩妥些。”
雖說戰馬兵器大抵有了著落,可再動作利落,要將馬匹盔甲運來,也總要三兩日。
再過三兩日,禁軍大軍便差不多能到,襄王手里也會有新的底牌,大戰血戰是避不掉的。
可也正是因為這個,這三天的時間里,任何一處生變,都可能導致天翻地覆的格局變動。
襄王如今在弱勢,絕不可能不利用最后的這點時機,再垂死掙扎一番。
“昨夜那一場沖突,并非看起來這般簡單。”
輕車都尉道:“金兵的鐵浮屠,如今尚且是他的倚仗,豈會有軍需官私自以麩糠充軍糧的道理?”
神騎營主將皺緊眉,照著他說的細想了半晌,點了下頭:“有理。他大抵是當真拿不出來十五擔的軍糧,又怕叫金兵知道人心浮動,便想暫且糊弄過去,卻不想竟被當場拆穿了。”
“可如今顯然已糊弄不過去了。”
廣捷營思忖道:“金人不蠢,定然已猜到了城中缺糧。這一場沖突今日勉強壓下去了,再過幾日,還會再爆出來……”
廣捷營忽而想通了,抬頭問:“襄王是為這個派的探子?為這個來燒我們的營?”
“無論我軍是否會被這些伎倆擾亂,只要城外圍兵亂起來,金人便還能穩得住。”
輕車都尉頷首:“若我們軍容整肅沉穩,巋然不動,襄王便更無法壓住那些鐵浮屠了。”
“只盼襄王這老狗爭爭氣,幫我們穩住鐵浮屠三天。”
神騎營將軍呼了口氣,搓搓手:“穩住三天,老子便有馬了。到時金人想出城便出城,想打仗就打仗,叫他們見識見識咱們真正的輕騎兵……”
“難。”茶酒新班道,“襄王一派,最擅暗中挑撥、分化內斗,并不長于此。”
神騎營將軍如何不明白這個,不由苦笑,長嘆口氣:“又有什麼辦法?若不是我們幫不上,我真恨不得幫他一把……”
將軍們低聲議論在一處,只盼襄王能多撐一兩日,替他們將轉運戰馬盔甲的時間撐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