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已猜出了真正的主帥是誰,根本不再看韓忠,盯住云瑯:“不追擊,不突襲。”
云瑯點了點頭:“可。”
“直至入城,不調強弩。”
金兵主帥:“各自修整,互不相擾。”
云瑯頷首:“可。”
金兵主帥拿不準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,擰眉思慮一圈,終歸不再多說,回韁引所部加緊入城。
天色徹底黑透,日頭落盡,城邊已換成一輪極淡的彎月。
鐵浮屠魚貫入了應州城,城門牢牢閉緊,朔方軍與鎮戎軍卻仍留在城外,仍不曾回云州城。
金兵主帥登上城頭,見城下情形正要詢問,忽然察覺,心底徹徹底底攔不住地沉下去。
草原部族最善破堅攻城,卻罕少真在城內停留過。鐵浮屠縱然勇猛,一旦入了城池,擠在城高墻深的應州城內,竟像是裝入甕中,忽然一籌莫展起來。
朔方軍仍在城下,按照約定,沒有追擊、沒有突襲,直至入城不曾調過強弩。
不擾修整,各安其事。
在將軍的陣旗指引下,將稻草扔進丈許寬的護城壕溝填實。
將應州城截斷糧道、截斷援路,反過來牢牢圍了個水泄不通。
第一百三十章
風沙彌漫, 融開淡白月色。
黢黑夜色里,應州城門牢牢關嚴。被圍死在城內的鐵浮屠已有所察覺,弓弩手與警哨層層疊疊壓上城頭。
支離破碎的林木, 支離破碎的戰場。鎮戎軍沉默著收斂殘兵, 敷藥裹傷、埋灶扎營,篝火熊熊燃起來,燒凈殘損的敵旗, 火星隨風飄散,落在染血的草葉上。
軍醫腳不沾地,各個軍帳間穿梭,來來回回緊趕忙碌。
烈酒的氣息散開,細長的鋒銳刀尖映著清寒月色,屏息凝神一剜一挑, 嵌在筋骨間的箭頭同鮮血一道飛出來。
岳渠悶哼一聲, 身體在短暫的昏厥里歪倒下去。
帳子里圍滿了將領親兵, 見他栽倒,匆忙伸手去扶:“岳帥!”
“老子沒死。”
岳渠叫一群人扶著, 緩過口氣, 不耐煩道:“咋呼什麼?”
眾人挨了訓,反倒重新稍見了些喜色,低下頭去,各自忙碌著止血敷藥。
“岳帥。”
廣捷的將軍伸手去扶, 遲疑了下, 低聲勸:“狼毒箭不可輕忽, 還是先回云州城靜養……”
“荒唐。”岳渠沉聲,“大軍扎營,主帥回城睡大覺?”
廣捷的將軍叫他一叱, 不敢多說,閉上嘴低了頭。
岳渠叫箭傷擾得心煩,抄過軍醫用來洗刀的烈酒灌了兩口,沒傷的手抹了把臉:“城中來人了嗎?”
“來了。”親兵道,“白源都尉在外面。”
“陰魂不散。”
岳渠皺了皺眉:“叫他進來。”
親兵應聲出了帳,帳簾挑開,胡先生快步走進帳篷,將手里的幾樣傷藥與補藥交給軍醫。
“打扮成這樣干什麼。”
岳渠抬眼,掃過他身上鎧甲:“你這點三腳貓功夫,大半還是當年云小子教的,也想跟著上戰場湊熱鬧?”
白源聽他提起云瑯,不著痕跡蹙了下眉,走過去:“岳帥。”
岳渠反倒像只是無心一提,叫人七手八腳扶著,向后靠了靠:“城中情形如何?”
“城中無事。”
白源道:“龐轄看見鎮戎軍來,喜不自勝,方才還想出城勞軍,叫師爺勸住了。”
“勞什麼軍。”岳渠嗤道,“他早看上鎮戎軍油水,叫師爺送了幾次禮,城門都沒進去。
這回又不死心,巴巴湊上來罷了。”
鎮戎軍本不是戍邊軍,設在西北,用來通暢貿易往來、護持糧運樞紐,最數不盡油水的差事。
燕云之地陷落,北疆淪為戰場后,這條貿易線路就已斷去大半。
鎮戎軍只剩下了個統掌民政的空名,連鎮戎軍城也被樞密院以徒耗財力為由裁撤。后來云瑯帶人將寰州城打回來,才將鎮戎軍勉強收歸其中。
如今眼看燕云已要盡數收復,鎮戎軍早晚又要護送往來貿易,重回核樞沖要。
若能趁此時插上一手,只要稍使手段,不知能卡出多少油水。
“人人心知肚明,沒人理他。”
白源要說的不是這個,苦笑了下,稍一猶豫又道:“岳帥,你的傷——”
岳渠不接他話,擺了下手:“應城那邊,輕騎兵是哪個膽大包天的兔崽子拉出來的?”
白源一頓。
岳渠當時來不及反應,現在還后怕的脊骨疼,磨牙道:“老子就這麼些家底!想著若今日殉國,留給你們的棺材本,竟也真敢帶出來?!”
“若不是輕騎兵及時出城,在應城牽制住那一支鐵浮屠,如今才是真要大家一起殉國。”
白源低聲道:“岳帥用兵穩妥,未免……太保守了些。”
岳渠萬萬想不到他竟還頂嘴,濃眉一跳,撐坐起來:“你——”
“帶輕騎兵出城牽制的,是京城來得那兩個年輕人之一。”
白源道:“岳帥看,他領兵征戰如何?”
岳渠不知白源為何忽然問起這個,皺緊了眉,半晌才含糊道:“打得不錯……比那群廢物強得多。”
白源:“只是不錯?”
“……”
岳渠一陣惱火:“你有完沒完?便不愛與你這咬文嚼字的書呆子說話!”
那等局面之下,要帶著一群半殘不殘的輕騎兵直面最精銳的鐵浮屠,牢牢牽制得對面分身乏術,拖延到援兵來救,又豈止是“打得不錯”。
岳渠自然明白,只是到底拉不下臉,偏偏這不識趣的書生今日又犯了軸,竟還要一再追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