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歸德將軍。”
云瑯推開窗子通氣,拿過桌上茶水,隨手潑滅了那一爐香:“這位岳將軍不光籍貫出身、功績履歷,這些年來,想必每一份奏折,你都看過。”
蕭朔靜了一刻,道:“是。”
云瑯將香倒出來,細細洗過了樸拙精巧的小博山爐,拿過干凈白布拭凈,又拉過蕭小王爺的袖子,摸出來兩枚折梅香丸。
他長在宮中,耳濡目染,做起這些事來都得心應手,更有十分唬人的風雅瀟灑。不消一刻,屋內已盡換了沁脾的折梅香氣。
云瑯將手上香灰拭凈,合上香爐。
龐轄一心討好逢迎,特意叫人精心淘換來的蘇合香,卻只知其一、不知其二,用錯了地方。
蘇合香與冰片、薄荷混用,輔以甘松壓制香性,可通肺理脈,行氣止痛。
只蘇合香一味,不可單用。
攝心神,困夢魘。
云瑯半分不馬虎,將袖口那一點香灰也仔細撣干凈,回身看了看蕭朔。
……
歸德將軍岳渠。
當初端王蒙冤身殞,王妃自歿,端王府世子蕭朔跪在文德殿,一個頭接一個頭磕得鮮血淋漓,求查明冤案手刃真兇。
先帝帶人來勸不動,云瑯來了,也沒能勸動。
最后是這位歸德將軍岳渠,帶了人將少年蕭朔硬扯出文德殿,扔在殿門外,任憑蕭朔在門外雪地上跪了一宿。
那之后,岳渠便仿佛終于尋到機會,擺明了車馬要與端王一派清算。凡是端王府的故人蒙難,他一律冷眼旁觀,有人彈劾端王昔日政令,他定然跟著參上一本。
反倒是樞密院無論有什麼安置,牽扯朔方軍時,竟十分利落得用。
鎮遠侯府覆滅后,云瑯出逃,朔方軍被過了七八遍篩子,樞密院的門第一次叫北面來的人敲開。
岳渠的參將親自登門,恭恭敬敬呈上禮單,賠著笑聽人呼喝,又在一片嘲諷嗤笑里挺直腰桿,朝端王牌位遠遠啐了一口。
……
自此以后,朝堂便仿佛將這位歸德將軍,與朔方軍一起徹徹底底忘了個干凈。
“你那時腦袋也真硬。”
云瑯靜了半晌,他想說的話其實不少,真到了嘴邊,卻只剩了不知是苦是甘的半個笑:“我那時對你說,叫你心里不痛快便揍我一頓……是真怕你一個頭槌上來。”
蕭朔靜坐在榻上,看他一陣,朝云瑯伸手。
云瑯立了半晌,低聲繼續道:“兩個頭槌……”
“云瑯。”蕭朔輕聲道,“來。”
云瑯輕滯,他身上蘇合香起還不知道散沒散盡,仍想在原地停一刻,迎著蕭朔視線,終歸還是過去,闔眼俯身。
他抱住蕭朔,到胸肩相合仍不收力氣,手臂愈收愈緊。
蕭朔攬著云瑯,單手護住他肩背,落下來的吻輕緩溫存,熨上云瑯眉心。
“不是難受便要忍著,講笑話也要瞞著我麼?”
蕭朔緩聲道:“少將軍今日這笑話講得不好。”
云瑯扯扯嘴角,閉了閉眼睛。
人人心里都有一道過不去的坎,縱然有千萬條理由、冠冕堂皇至極,做出的事也仍難以翻得過去。
景諫查到了那參將在樞密院中,為走門路對端王靈位不敬,心中不舒服是難免的。
可景諫不知道,那個參將從樞密院出來,便徑自去了靈堂,在端王墓前磕了三個頭,自己咬了舌頭。
云瑯靠著蕭朔胸肩,低聲道:“馮大哥……”
“攔下了,梁太醫將人扎暈送回了北疆,仍是歸德將軍帳下參將。”
蕭朔道:“你去見他時,若見他帳下有個說話不很清楚的,別戲弄人家。”
云瑯叫蕭小王爺踩了尾巴,忍不住橫眉立目:“我幾時戲弄過人?!你——”
蕭朔抬眸,從容望進少將軍眼底。
云瑯:“……”
云瑯:“除了你——”
蕭朔抬手,摸了摸云少將軍的發頂。
他力道放得太緩,這樣的動作做來又太過熟練,一時幾乎叫人分不清這一摸是“不難過了”還是“看看你都胡說了些什麼。”
云瑯叫他摸得臉上通紅,咳了一聲,不著痕跡改了:“除了你、梁太醫、老主簿、太傅、景王、洪公公、朔方軍的幾個將軍、端王叔的幾個幕僚,我幾時戲弄過人……”
蕭朔攬著云瑯,視線在云瑯身上棲了片刻,笑了笑。
云瑯惱羞成怒:“笑什麼?!”
蕭朔抬手,又好好摸了摸云少將軍在眼前晃來晃去的腦袋,順著云瑯脖頸向下,碾過勁韌的肩脊腰背。
少將軍頗消受這樣胡嚕后背的手法,沒忍住瞇了下眼睛,回過神,又灼灼瞪他。
“聽你說過往,想起件事。”
蕭朔道:“你不知道,也忘了問,便未曾告訴你。”
云瑯一怔:“什麼事?”
“那日先帝實在無法,托你來勸我,讓我不再糾纏查案。”
蕭朔緩聲道:“你忍了疼來勸,我聽不進,反倒求你幫我。”
云瑯原還興致勃勃聽著,聽到此處,微微一繃,扯了下嘴角:“說好了不提……”
“此事該提一提。”
蕭朔道:“我為了求你,跪下來,朝你拜倒,你還記得麼?”
云瑯自然記得,胸口甚至還因為記得開始隱隱發疼,清清喉嚨,勉強笑了下,點點頭。
蕭朔道:“你不肯受這一拜,又沒力氣躲,于是索性也跪下來,還了我這一拜。”
云瑯低聲:“是……”
“我便又同你一拜。”
蕭朔道:“你不受,又還了一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