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中來人……京中來人!
龐轄打了個激靈,咬緊牙關,生生飆出一背冷汗。
如今鬧成這樣,京中來的人究竟還在不在這樓里?那一場亂局,究竟出沒出事,有沒有什麼要命的岔子?
看那掌柜胡涂的態度,來得分明就是龐家人了。若是京中貴客在他這云州城出了事……
他苦守這些天,等得便是京中來人。若是今日出了亂子,叫本家的貴人折在此處,縱然有九個腦袋也不夠掉的。
龐轄原本極忌憚這不歸樓,此時卻也再無暇顧忌。他坐不住,用力撂下茶杯起身,正要豁出去叫人,忽然一怔。
胡掌柜作陪,兩個年輕人自樓上下來,走到了堂前。
那兩個年輕人穿著打扮都不算華貴,氣度卻儼然遠勝龐轄曾見過的任何一個本家人。
一身白錦衣袍的走在前面,懷里捧了暖爐,披了一領厚實的墨底金線流云披風。腰間玉佩質地溫潤,雕工精巧,打眼就知絕非等閑凡品。
落后半步的看來是侍從護衛,一襲黑衣勁裝,沉默冷然,身側佩了柄無鋒重劍。
胡掌柜閉緊了嘴,臉色很是莫測,手中還捧了個什麼東西,上頭精細著覆了塊上好的天蠶絲絹。
龐轄細看半晌,眼睛一亮。
他認得這把劍。
當初入京給本家送禮,他從角門叫人引入府時,恰巧碰上將作監兩柄新劍出爐,還送來龐府請太師賞玩過。
仿古劍巨闕的形制,蘸火藏鋒、倒鉤血槽,鋒銳無匹。
殿前司與侍衛司各分了一柄,侍衛司的那一柄曾格外神勇,險些擊殺了逃逸的逆犯云瑯。
……
以如今龐家的滔天權勢,想來已不止能叫這不歸樓的人俯首,連侍衛司的暗衛也拿來當護衛隨身了。
龐轄挺了挺背,只覺一時也跟著風光起來,掃了一眼胡先生,快步過去:“敢問二位……”
白衣的年輕人似是才看見他,視線轉過來,蹙了下眉。
龐轄叫他一掃,竟平白矮了數寸,心頭打著怵停步,更恭敬了十成十:“在下云州城代太守龐轄,聽聞京中來了貴客,特來……拜會的。”
白衣年輕人掃了他一眼,道:“龐轄?”
“龐家在淮南府的旁支。”
他身后侍衛低聲道:“四年前補的蔭,如今云州城內,勉強是他說了算。”
龐轄聽見這“勉強”兩個字,面色隱隱難看了一瞬,偏想了半晌竟無從辯解,只得扯出來個有些發僵的笑:
“閣下說笑了,本府雖然——”
白衣年輕人點了點頭,朝他伸手。
龐轄怔了怔:“要什麼?”
“官印。”
白衣年輕人并不看他,只說了一句,便同身后侍衛吩咐:“今日起在云州城行事,搬去太守府,做事方便些。”
他身后的黑衣侍衛周身冷冽,只聽他吩咐時神色稍稍和緩,伸手替白衣年輕人理了理披風,低頭應了一聲。
龐轄愣了半晌,到底忍不住,勉強笑道:“二位……尚急不得。”
“雖說兩位身份,本府已大略心知肚明,可為保穩妥,該有的過場還是該走的。”
“二位若有本家手令信物,還請一觀。”
龐轄攥了滿手的冷汗,壯著膽子道:“下官此舉,也是穩妥為上,務求對得起京中的老太師……”
白衣年輕人臉上透出些不耐,眉峰微蹙,抬了抬下頜。
他顯得格外倨傲,偏這一身目中無人的清貴,分明就只有鐘鳴鼎食才養得出。
龐轄常年游走在達官權貴間,雖不曾鉆營出頭,眼力卻是一等一的,比誰都更清楚這架勢的真假。他此時已有些后悔,方才硬攢出來的幾分膽子也顫巍巍散了八九成,心驚膽戰道:“下官——”
話未落定,那黑衣侍衛已走過來,自胡先生手中拎了那被捧著的無事,扔進龐轄懷里。
龐轄只覺入手堅硬冰涼,下意識抱緊了一看,臉色驟變:“這這這——”
“京中局勢動蕩,情形危急,見此物如見老太師。”
白衣年輕人皺了眉,不耐道:“還有話說?”
龐轄牢牢閉上嘴。
他已不敢再多說半句話,恭恭敬敬將那一枚做不得假的太師府大印放穩,雙手奉過太守官印,深深拜倒在了階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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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守府。
仆從來來回回忙碌,最好的兩間坐北朝南的正房被仔細收拾妥當,住進了京城來的要緊貴客。
師爺進了府門,叫抱了雕花玉瓶匆匆跑動的仆從一沖,險些沒能站穩。
闔府上下忙個不停,不剩半個人有工夫說話。師爺立在門口,錯愕半晌,快步過了抄手游廊,終于在東廂房尋見了剛搬出來的代太守。
“來得正是時候。”
龐轄見他,目光跟著一亮,笑著擺擺手:“快來,看看這兩尊玉擺件哪個風雅些。”
“大人。”
師爺壓了壓心中錯愕不解,低聲道:“……有件正事。”
龐轄皺了眉:“什麼正事?”
“金人舉兵犯境,來勢洶洶,已在城外集結。”
師爺定定心神:“岳渠將軍已領朔方軍出城迎敵,此時兩軍對峙,眼看要鳴戰鼓了。”
“這算什麼正事……這些年少打起來了?”
龐轄聽得不屑,擺擺手嗤道:“朔方軍要打仗就讓他們去打,我又管不了他們。
難不成兩軍對峙,還要本太守去掠陣?”
師爺叫他詰得無話,愣愣立了半晌,在桌旁坐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