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先生淡聲道:“為何不能去報官?”
茶博士怔住。
白嶺叫這些人捉了回來, 說得清楚, 不見酒樓掌柜便不放人。
他急著找掌柜來解圍, 是想設法周旋,盡快將白嶺換出來,卻全然沒想到胡先生會問出這樣一句話。
白嶺臉上漲紅褪凈了, 蒼白得像是更冷了一層,漆黑眸底最后一點光也熄盡。
少年垂著頭,坐在椅子上,始終繃著的肩膀一分分塌下來,叫繩索深深勒進去。
“胡先生!”
茶博士回過神,急道:“白嶺好歹也算是咱們不歸樓的人,縱然不懂事闖了禍,回去要打要罰再論。如今咱們城內的情形,報官豈是好受的?”
“原來不好受。”
胡先生點了點頭:“起初咬定人家的兔子毀人財物,嚷嚷著要報官的,莫非不是我們不歸樓的人麼?”
茶博士張了張嘴,沒能出聲,無力向屋內望了一眼。
蕭朔此時終于自黑白棋子間抬頭,像是才聽見門口動靜,視線掃過來。
“少主人。”
景諫適時上前:“客棧掌柜來拜訪,想帶人回去。”
蕭朔取了枚棋子,落在棋盤上:“現在還不行。”
蕭朔看了看門口的胡先生,稍一頷首作禮,同景諫說了幾句話。
“……我們少主人說,仲少爺原本有話同先生說,只是受方才之事攪擾,有些不適,需靜臥修養。”
景諫回了門口傳話:“此時不便,先生請回。”
胡先生皺了皺眉:“可要緊麼?客棧有一味寧神湯,對調養心神好些。”
景諫搖了搖頭:“歇一歇便不要緊了。”
這樣攔在門口,雖不明說,也已是半個送客的架勢。
茶博士生怕白嶺闖了大禍,聽說那體弱的仲少爺不要緊,心頭才稍稍落定,跟在胡先生身后,向屋內看了看。
窗邊主人坐得遠,身形叫窗外日色晃得看不大清,只遠遠模糊聽著語氣頗平和,像是性情和緩溫善。
倒不像那一眼看出端倪的仲少爺般,縱然笑著說話,那一雙眼睛里的清冽鋒銳也叫人心頭寒顫莫名。
茶博士又生出一線希望,扯扯胡先生,低聲道:“白嶺好歹也算是您的學生,他是為了什麼,您分明也是清楚的。這家主人看著寬和,若是能好好解釋……”
“自然該來解釋。”
胡先生抬頭,朝門內道:“閣下可準允我說幾句話?事情說清了便走。”
景諫稍一遲疑,回頭望了望蕭朔。
少將軍與王爺打賭,是對城中眾人瞞著身份,這一位昔日嚴太守帳下的師爺卻不算在內。云瑯過幾日要做的事,不少還要這位胡先生幫忙打點。
今日借題發作,要客棧掌柜親自過來領人,原本也有將身份攤牌的打算。
……
只是如今局勢亂成這樣,人人立場都不分明。卻也不能上來什麼都不問,便全無提防,和盤托出。
景諫尚在遲疑,蕭朔已放下棋子,隨手拂亂棋局,抬眸看過來。
“今日之禍,由貪欲而起。”
胡先生道:“白嶺采來的山參品相不好,沒能賣出高價。回客棧時,恰好見了安置兔子的竹籠,心生邪念,便設法悄悄將竹籠弄壞,縱走了兔子。”
茶博士聽得瞪圓了眼睛:“掌柜的——”
胡先生不為所動,也不看被綁著的白嶺一眼,繼續道:“趁堂下亂成一團,又謊稱兔子咬壞了山參,以此訛詐,甚至不惜以報官恐嚇脅迫。”
白嶺眼底浮起些絕望,牙關咬得咯咯作響,每聽他說一句,臉色就更慘白一分。
“二位將他帶回來,綁住雙腿,是為了不再扯裂敷過藥的傷口,以快些好轉。這一桌菜并不是汴梁風味,想來二位也沒有這樣好的胃口。”
胡先生道:“詭計害人在先,受人一藥一飯之恩在后。仍不生悔意,不見愧色,心中竟仍憤懣不服,不知好歹。”
“掌柜的。”
茶博士實在聽不下去,攥了攥拳,訥聲插話:“白嶺沒有壞心,他做此事,也是為了——”
“不論為什麼。”
胡先生道:“也不能為了做成事,便忘了該如何做人。”
白嶺狠狠打了個顫,臉色慢慢灰敗下來。
“養不教,父之過。父母不在,師者代之。”
胡先生平靜道:“白嶺做出此等劣行,是師長不曾教導好,我既是他的老師,自然該在此給二位公子賠罪。”
胡先生上前一步,伸手斂起衣擺。
白嶺原本已灰敗冰冷得幾乎成了個淡漠的影子,此時卻忽然出現了分明裂痕,他瞪圓了眼睛,幾乎難以置信,忽然死命掙扎:“先生!”
少年太單薄瘦弱,縱然豁出命一般掙,也輕易被家將單手制住。
白嶺打著哆嗦,嗓子發不出聲,哀求地看著胡先生。
胡先生神色仍極平靜,望了他一眼,收回視線。
白嶺沒能在那一眼里看見任何責備,冷意卻反而自骨縫間刺出來,叫刀疤牢牢按著,啞了嗓子哀求,“我該死,我知錯了,你們砍了我罷,送我去報官也行,別……”
胡先生在門前拜下去,雙膝未及觸地,卻已被一只手穩穩阻住。
胡先生微怔,視線循著那只手抬起來,落在眼前人身上。
蕭朔命人收了桌上殘羹冷炙,示意親兵將白嶺也一并帶走,重新上了熱茶:“請。
”
胡先生皺了皺眉,看著屋內情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