蕭小王爺能止京城小兒夜啼,這脾氣卻分明隨了先帝,縱然叫一層殺伐果決的冷漠殼子罩著,內里的寬仁卻還是下意識反應出的本能“我知你也看出來了,只是不忍心。”
云瑯笑了笑:“畢竟是故人之子……”
在城門口,看見那少年的古怪反應,兩人心中其實便都已猜出了大概。
尋常民間的半大少年,既不曾及冠,又沒有就學拜師,罕少有不喊乳名,卻有個這般正經的學名的。
不歸樓這名字固然奇怪,開客棧的人姓胡,連在一處,意思便已再明了不過。
式微,式微,胡不歸。
這不歸樓本就不只是開給生人的,那些埋骨他鄉的客魂,日日夜夜,有人在等。
“龍營副將白源,勛轉輕車都尉。”
云瑯輕聲道:“說實話,我現在就想回朔方軍……去他的陰謀陽謀,活著的人死了的人,痛痛快快喝一場。”
當初云瑯剛回王府,兩人合計去醫館養傷時,景諫來質問云瑯,曾提過一次。
被拘禁在京中的朔方軍將領,關在大理寺地牢,在審訊里沒了七八個。
輕車都尉叫人拖來十幾張草席,干凈的留給活著的人睡,最破爛的一張,拿來裹自己的尸首。
蕭朔抬手,在披風下撫上云瑯微繃的脊背。
“就是想想。”
云瑯搓了把臉,笑了笑:“這些年你都忍得住,我若忍不了這一時,也太沉不住氣了。”
云瑯呼了口氣:“回頭將銀子給胡先生罷,從我賬上出。”
少將軍在府上任意花銷,根本不曾做過賬。蕭朔靜了一刻,默記了回去找老主簿補賬本,點了點頭:“好。”
“在龍營時,我與白大哥也如兄弟相處。
”
云瑯道:“他的后人,也算是我的侄子。”
蕭朔:“……”
云瑯看他反應不對,有些莫名:“怎麼了?”
“無事。”蕭朔平靜道,“只是想知道,我在北疆散落了多少素不相識的兄弟手足。”
云瑯咳了一聲,沒繃住,扯起嘴角樂了下。
縱然沒有這一出,琰王府撫恤接濟的銀兩也是要送過來的。只是今日出了這一樁插曲,事情便還需再仔細斟酌。
云瑯眼下沒心思斟酌這個,深吸口氣,按按眉心:“行了,此事揭過……”
“有我安置,回頭整理出章程名冊,給你過目。”
蕭朔道:“邊疆平定后,我陪你去祭他們的英靈。”
“什麼名分?”云瑯笑了笑,有意刁難,“我是他們的少將軍,你——”
“帳下先鋒。”
蕭朔道:“將軍家室。”
云瑯沒能難倒他,得寸進尺,順勢調戲少將軍的家室:“笑一個。”
蕭朔抬眸,學著少將軍的架勢,也抬了抬嘴角。
云瑯微怔。
“你此時笑起來,便是這樣。”
蕭朔視線靜靜攏著云瑯,輕聲道:“你心里若仍不痛快,我陪你去跑跑馬。”
他不說此事還好,一說跑馬,云瑯后腰就應聲扯著往下一疼,切齒照蕭小王爺戳過去兩柄鋒利眼刀。
蕭朔:“……”
蕭朔:“?”
“跑什麼馬。”
云瑯磨著后槽牙:“我現在就想趴著,讓琰王殿下給我按按腰。”
若不是蕭小王爺自己提起來……他幾乎忘干凈了。
云瑯到現在都沒想通,這世上就算酒量再有限的人,怎麼就能一碗酒活活醉了三天的?
還是白天安頓防務、巡查各處一切如常,一到夜里,酒勁便又自動上門找回來?
這世上哪有這麼懂事的燒刀子?!
云瑯前三天叫蕭小王爺迷了心竅,說什麼信什麼,此時清醒過來,幾乎懷疑自己這幾天叫人下了降頭:“你那是十八摸?八十摸都不夠罷?我就該跟兔子學一學蹬鷹……”
蕭朔耳后滾熱,他實在聽不下去,伸手牽了云瑯,低聲道:“今夜好睡,絕不擾你。”
云瑯很不滿意,悻悻道:“野兔蹬鷹,野兔擺腿,野兔頭槌……”
“見你半夜翻看,便沒收了的那本兵書。”
蕭朔沉默了片刻:“回去便還你。”
云瑯摩拳擦掌:“野兔連環十八爪……”
“回京城后。”
蕭朔道:“學個正經的曲子,好好唱給你聽。”
云瑯沉吟著立在原地。
蕭朔低頭,輕聲:“少將軍?”
云少將軍方才牽動心神,此時胸口難受得走不動,警惕掃了一圈,見四下無人,終于放開:“抱我回去。”
蕭朔垂眸,伸出手。
云瑯斂起披風,蹦進了蕭小王爺的懷里。
第一百二十二章
胡先生聽了茶博士報信, 匆匆趕上樓,敲開了天字號上房的門。
外間桌上的飯菜已用去大半,只剩下些殘羹冷炙。少年白嶺叫人捆在椅子上, 連雙腿也牢牢綁著不準動, 臉上漲紅深埋了頭。
幾個家將都身形魁梧,兇神惡煞,叉著手守在一旁。
“南門入城, 說是從京城來赴約訪友的。”
茶博士追著掌柜一路過來,停在門口,低聲報信:“兔子是他家仲少爺的……他家仲少爺身子好像不算很好,入城時都坐的馬車。那兔子聽說是人送的,寶貝得很。”
“窗邊打棋譜的,穿黑衣那個, 是他們家少主人。”
茶博士悄聲道:“此事是他們家仲少爺計較, 若論當家, 只怕還是少主人說了才算。”
胡先生細看了看屋內情形,沒立刻說話, 先同管家打扮的景諫見了禮。
茶博士親眼看著那時陣勢, 雖不曾盡然聽清楚幾人說了些什麼話,卻也知道白嶺理虧,有些心焦:“您快給說上幾句好話,若他們拖了白嶺去報官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