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
蕭朔靜了靜,迎上云瑯的視線。
云瑯將懷中的野兔放開,拿蕭朔披風卷了卷,墊在暖榻邊沿。
野外灰兔多,這一只是難得的純白色,叫刀疤他們仔仔細細弄干凈了,一路帶過來,已拿豆餅喂得親人了不少。
云瑯將野兔放上去,指腹慢慢揉搓著軟和的頸毛,輕聲道:“端王叔……王叔的舊部。”
“折了心志的,冷了肺腑的。”
云瑯邊想邊說,他知道蕭朔在聽,并不抬頭,緩緩道:“用等閑的辦法,補多少虧欠,說多少好聽的話,都只怕沒了用處。”
當初這些人跟隨端王,也并不是為了所謂功名利祿、前程似錦。
京城中的勢力糾葛太多,一心孤注一擲做事、熱血未涼的固然有,更多的卻終歸或受世事裹挾,或被人情掣肘,身不由己的太多。
邊疆軍中卻不同,他們中的許多人生在這里,將來也會死在這里,或許一輩子都不曾去過他們誓死捍衛的那個汴梁城,沒見過滿街滿眼的琳瑯繁華,沒嗅過街頭巷尾的濃郁酒香。
這些人的骨頭是硬的,日日被風沙冰霜打磨淬煉,是最鋒利的刀尖。
當初六皇子籌謀與端王奪嫡時,最忌憚的也是這些人。所以才不惜先同襄王合謀引戎狄探子入京,不惜將京城腹心置于險地,也要將端王從朔方軍逼走,逼回京城。
云瑯走這一趟北疆,一來是為奪回朔州城與雁門關,二來也是想要替蕭朔收攏這一股力量。
“煢煢白兔,東走西顧。”
云瑯伸手,替蕭朔慢慢按著額角,笑了笑:“琰王殿下向來不會好好說話……這種事由我來,總比叫你去冷著張臉嚇唬故人的好。
”
按上太陽穴的手指仍涼得緩不過來,蕭朔拉了帷帳,握住云瑯的手。
“功勞苦勞,一并算了。”
云瑯半開玩笑:“小王爺可有賞?”
蕭朔緩聲道:“有。”
他的聲音太輕,不擾波瀾,說出來便溶進濃深夜色里。
云瑯怔了下,才察覺帷幔在蕭朔身后落了下來,冷不丁想起那一碗壯膽酒,心頭一跳:“慢著,還不曾問什麼賞——”
“我才知《教子經》里的小曲,原來不合你心意。”
蕭朔道:“除了這個,我只會一首,是外祖父臨行前托人轉交給我的曲譜,練得尚且不熟。”
云瑯聽見“外祖父”三個字,稍稍松了口氣:“哦。”
云瑯拍拍胸口:“《國殤》還是《黃鳥》?《秦風·無衣》,與子同袍……”
蕭朔:“十八摸。”
“也行。”云瑯很好商量,“摸就——”
云瑯:“……”
云瑯:“?”
云瑯在心里反復揣摩了幾十次這三個字,沒能揣摩出第二種意思,謹慎咽了咽:“是……我們的外祖父嗎?還是教坊司新的官職,授小黃曲的,官封外祖父……”
蕭朔抬手,去試云瑯額間溫度。
“沒發燒!”云瑯惱羞成怒,一路燙到耳朵尖,“外祖父為什麼會這種東西?!”
蕭朔道:“外祖父算著月份,見我們的龍鳳胎仍沒有動靜,有些著急。”
云瑯:“??”
“我同外祖父解釋過幾次,說那時只是事急從權,其實并沒能懷上。”
蕭朔靜了片刻,慢慢道:“雖說解釋清了,但外祖父似乎……仍不很相信,此事其實是你的緣故。”
云瑯按著胸口,心情復雜:“外祖父覺得我們沒有龍鳳胎,問題主要在你嗎?”
“是。”蕭朔道,“外祖父說,我性情刻板無趣,定然是在床幃之事上苛待了你,不會哄你高興。”
總歸自小長到大,無論出了什麼事,問題也十有八九都在蕭朔。
此時生不出龍鳳胎,虔國公無論如何不肯信是云瑯的緣故,雖然奇怪些,與過去比起來,卻仿佛也并沒有太多不同。
蕭朔已習慣了這種事,再多背一樁,倒也不覺得有什麼:“母妃的教養嬤嬤是客家人,有此曲譜……設法尋來給了我,讓我哄你時唱與你聽。”
他當初只看過一遍,覺得實在輕薄失禮之極,匆匆帶回來,收進了書房深處。
云少將軍被《教子經》惹得奪門而出,在門外咬牙切齒交代親兵去尋小姑娘跳舞彈琴的曲子。蕭朔在門內聽著,才知道云瑯想聽的不是汴梁哄小兒入睡的溫軟小調。
“我知此事太過輕佻不端。”
蕭朔低聲:“你若不喜歡,我便先回去。你好生歇息,明日——”
“不是!”
云瑯忙將人牢牢扯住:“不準走。”
蕭朔由他扯著,握住云瑯手腕,不著痕跡探向脈間。
云瑯此前叫描金香散去了身上內力,他如今恢復得雖已不錯,縱然沒了內力也能行走自如,甚至還能不輕不重動手打上幾輪。
可血氣非一朝一夕能補全,四肢厥冷、內虛難熬,還是免不了的。
蕭朔靜看著云瑯,見他氣血終于重新運轉,心底稍松了口氣。
若放在往常,他還能替云瑯理順氣血內勁。可眼下兩人內力都叫描金香散去十之八九,要等復原,少說也要一夜。
若因此便什麼也不做,云瑯便要這樣難受著熬上一夜。
別無他法,只能借酒助力,橫一橫心。
蕭朔抬手關窗,將窗子嚴絲合縫關攏,垂眸靜靜做了一陣,輕聲問:“不準我走?”
他這話說得語氣莫名與平日不同,云瑯心跳不由叫這一句牽了牽,定定神道:“自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