端王帶兵時極嚴厲,不準云少將軍一個人坐馬車,冷言駁了連勝的再三求情,只說北疆戰場不是玩耍的地方。云瑯既然自己硬要來,就算拿繩子綁在馬上,也要跟著行軍。
小云瑯也不肯服軟,死死撐著一口氣,隨軍走到駐營地,一頭栽在厚厚黃沙上沒了動靜。
再醒來時額頭敷著帕子,有人一點點給他嘴里喂著溫熱的蜂蜜水。
端王脫了鎧甲,虎著臉坐在帳子里,腰間王妃親手給系上的玉佩沒了,榻邊放了盤最新鮮的嫩茭白。
……
云瑯收了念頭,沒再想自己為了不辜負端王叔好意,是怎麼把那一盤子生茭白硬嚼下去的。
他稍挪了下,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,向后靠了靠:“嚴大掌柜這盤菜的情,我是承的。”
蕭小王爺雖然是天家貴胄、千尊萬貴,其實卻極好養活,給什麼都能吃下去,連云瑯第一次烤糊了的魚炭都能覺得味道很好。
這道菜蕭朔只是見著云瑯常吃,故而點了,里面實際的門道卻嘗不出來。
只這一項,真論起實際的成本用度,便已超了他們給的銀子。
“若嚴大掌柜不是為了還人情。”
云瑯向后倚了倚,被綁縛著的雙手稍稍活動,慢慢閑敲著身后梁柱:“這盤菜實則該要多少銀子,只管定價,我如今不缺錢……”
“一盤菜。”
嚴離淡嘲:“送你上路前,給你吃頓好的罷了。”
夜風無聲流轉,晃及雕窗木門,吱呀一聲輕響。
云瑯又向后靠了靠,屈指再度敲在梁柱上。
……
拐角暗門后,景諫額間冒汗,無聲急道:“王爺!”
蕭朔搖了搖頭,示意他退后。
他一路下來,走到一半便覺出大堂靜得分明不對,特意饒了路,本想趁嚴離不及防備,與景諫設法周旋救下云瑯。
可方才云瑯的暗示……卻分明是叫他不要輕舉妄動。
蕭朔沉吟著,再度隱進身后暗影里。
景諫抱著兔子,心中焦灼,無聲做口型:“他與少將軍素有舊怨,恐怕——”
“不急。”蕭朔道,“再看看。”
景諫仍全然不解,蹙緊了眉勉強站定。
蕭朔垂眸,回想了一遍方才看時,云瑯在身后梁柱上敲出的暗點。
兩個人小時候在端王府,讀書練武一處,闖禍一處,挨罰自然也在一處。
為了能在端王眼皮底下串供,云瑯絞盡腦汁,編了一整套十分龐雜、寫出來足有一本書的密文暗碼。
云瑯方才敲的,便是同他說眼下無礙,既沒有危險,也不必著急。
蕭朔立了一陣,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松開,凈了凈心神,仍凝神細查著大堂中的情形……
“我生在云中,長在云中。”
堂中,嚴離又狠狠灌了幾口酒,他臉上開始顯出酒意,眼睛卻仍十分清明:“這是我的城,北面來的狼崽子覬覦,要拿他們的鐵蹄叩破我們的城門。”
嚴離嗓音有些喑啞:“我只是想守住這座城,難道也錯了?”
“不曾錯。”云瑯道,“總有一日,你還能守你的城。”
“什麼時候。”
嚴離冷嘲:“靠你打下朔州,收復雁門關?”
嚴離扔下空了的酒碗,不屑笑道:“算了罷,朔州城是這般好打的?我勸你也醒一醒,若能打得下來,當年便收回來了,何況——”
云瑯靜看他一陣,眼底漸漸透出些明悟:“何況什麼?”
“我何必同你說?”
嚴離漠然道:“當初我走投無路,你不肯幫我,我自然也要毀了你的前程。
”
云瑯啞然:“靠迷香叫我不能反抗,將我綁在你的酒館里,再想個辦法困住蕭小王爺,叫我們打不成這一場仗?”
“不行麼?”嚴離寒聲,“你二人無非要靠這一場仗翻身罷了,若是打不成——”
“若是打不成。”
云瑯慢慢道:“就不會落進一個什麼我眼下還不知道的圈套里,不會像端王叔當初那樣,身陷險地,險些便埋骨在金沙灘。”
嚴離一怔,放下剛握住的酒壇,皺緊了眉盯著云瑯。
“嚴太守錙銖必較……被我救了一次,就要設法救我一次,被我綁了一回,就要來綁我一回。”
云瑯笑了笑:“可朔州城我是一定要打的。”
嚴離神色沉了沉,忍不住道:“你——”
“當初沒打下朔州城,我從云中回來,還要設法繞過雁門關。”
云瑯緩聲:“我見過朔州城逃出來的流民,他們不肯走遠,哪里不再被契丹人驅趕了,就扎在那個地方不走,生在那一處,死在那一處。”
“還有人逃進了深山,鉆山采藥,打獵挖洞。”
云瑯:“我想帶他們走,將他們遷到中原安置,他們卻不肯。有位老人教了我一首詩……前朝狀元寫的,我至今仍記得。”
“昔時聞有云中郡,今日無云空見沙。”
云瑯看著嚴離,緩緩道:“羊馬群中覓人道,雁門關外絕人家。”
嚴離眼底倏地一紅,死死咬了牙,身形凝固得如同一塊灼鐵。
“這座城我一定要打回來,活著便活著打,死了便給故人托夢,叫故人去打。倘若萬箭穿心馬革裹尸,叫兵戈血氣染了,連生魂都不配過玉門關,那就不走了,生生世世守在朔州城頭。”
云瑯看著嚴離,同他笑了笑:“所以……你與其這樣弄這些玄虛,不想叫我打這一場仗。
還不如好好同我說說,那里有什麼圈套,誰挖了坑,誰設了埋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