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嶺地勢險峻,南北分明,南側顯然比北坡暖和得多。
幽深莽林里,回響著空谷間清脆的鳥啼蟲鳴。
地熱涌泉藏在山洞深處,蕭朔將云瑯抱進去,放在一處平坦些的石臺上,穩穩攬著,替他解甲。
幾日前,城隍廟那一場仗,追擊的暗兵營與值守禁軍撞在一處,越廝殺心越寒。
值守的禁軍原屬侍衛司騎軍,追襲的是出身侍衛司的暗兵營。禁軍顧念昔日同袍之情,處處留手,卻險些被暗兵營尋了空子,吃了大虧。
蕭朔帶人趕到時,侍衛司的騎兵校官腿上受了傷,瞪著暗兵營的狼頭刀,目眥欲裂,嘶聲喝問:“為什麼?!為什麼……”
為什麼昔日同袍,偏偏輕易就能倒戈相向。
為什麼原本的袍澤摯友,因為一道皇命,一樁世事,就能決裂至此。
……
為什麼明明要去為國死戰,卻還來不及朝敵人揮刀,背后已經捅來了泛著寒氣的狠毒刀尖。
蕭朔將云瑯肩甲卸開,擱在一旁,低頭去解他背后束甲絲绦。
兩人這幾天都放開了跑馬,未曾留下什麼余力。云瑯此刻放松下來,整個人都有些打晃,靠著他胸肩慢慢向下滑。
蕭朔吻著云瑯的眉梢眼尾,手上利落,替他解了鎧甲:“先別睡。”
云瑯咳了咳,含混道:“沒想睡……前些天城隍廟那場仗,你知道皇上也來了嗎?”
蕭朔低聲:“知道。”
云瑯微訝,抬頭看他:“知道?”
“若暗兵營贏了,皇上當即就會出來,恩赦禁軍擅動之罪,再將你我治罪下獄。”
蕭朔點了點頭:“可惜暗兵營已成強弩之末,再不復昔日威風……他已徹底慌了。
”
云瑯失笑:“換我我也慌。跑了一個襄王,如今你我竟也這麼光明正大的跑了。他坐在那個皇位上,只怕日日一睜眼睛,頭頂便懸著兩把劍,不一定哪把要掉下來。”
“既已懸著,不在乎再多懸幾日。”
蕭朔眸底一瞬深冷,闔眼斂了:“你若不出來,我本想兵圍城隍廟,與他簽下盟書血誓。他若不傷你,安安生生容納變法,我便留他一命。”
云瑯當初跑到城郊,的確曾在城隍廟被逼著立了個血誓,可也萬萬想不到小王爺錙銖必較至此,一陣頭疼:“倒也不必記仇到這個地步……”
“為何不必?”
蕭朔道:“欠你的,本就都該討回來。”
云瑯不由失笑:“照這麼說,你欠我的,我莫非也該討回來?”
蕭朔抬眸,望他一眼。
云瑯臉上帶著笑,目光卻罕有的嚴肅認真,隱隱透出明凈鋒芒,看不出半分要開玩笑的意思。
蕭朔靜坐良久,闔了眼,點點頭:“我與你自幼相交,既是袍澤又是摯友。卻只知仇恨目蒙心盲,不解你苦心,以怨報德,害你孤身遠走,最該重罰。”
云瑯靠在他肩頭,抬起胳膊抱著他,聲音貼在蕭朔耳畔:“如何重罰?”
“我欠你的,無論是罰是討,都該罪加一等。”
蕭朔低聲道:“家法在你手里,你要如何罰——”
云瑯在背后解了蕭朔的胸甲,一只手探進冰冷鎧甲。他特意催動了些內力,掌心溫熱,慢慢暖著琰王殿下叫寒意侵襲的胸背。
鐵甲冰寒冷硬,束縛著人動作,偏偏有了這一層禁錮,反倒襯得透過衣物布料那一點薄薄的熱意格外分明。
云瑯伏在他肩頭,呼出的氣擦過蕭朔耳廓,溫涼柔和,細細拂進心底。
“好罰。”
云瑯笑道:“翻倍再翻倍,按賭坊高利貸,利上起利,本一還三。”
蕭朔闔眼,死死壓住筋骨下被激起的微栗:“好。”
云瑯抹了他的肩甲,與自己的收在一處,慢慢道:“算上夢中,我有十七次……捧腹大笑時回頭找你,沒找到人,很是難過。”
蕭朔怔了怔,睜眼定定看他。
“你要陪我笑五十一次,最暢快的,笑到站不住那種。”
云少將軍算得很清楚,埋頭撿了塊石子在地上寫寫畫畫:“一年還不上,就再滾一番利。”
蕭朔伸手攬住他,啞聲道:“云瑯。”
云瑯埋頭算賬:“有七十二次,我烤出來的魚和兔子肥的流油,又香又好吃,卻沒法分給你。”
“云瑯。”蕭朔用力閉了閉眼,“你不必如此寬慰我,我并非囿于過往,只是——”
“誰寬慰你?”
云瑯拋了手中的小石子,拍拍手抬頭:“一年三百六十日,兩千一百六十天,我在夢里輾轉驚醒。若是在家,我一抬腿就能翻進你的書房,賴在你燈下搶你的書,搶你的酥酪喝。”
“兩千一百六十天,翻三番,就是六千四百八十天。”
云瑯胡言亂語:“你若是一年內還不上這六千四百八十場大夢……”
“還不上的。”
蕭朔低聲:“一年只有三百六十日,日日夜夜榻上高臥,也還不上。”
“……”
云瑯一時大意,沒算這個,張口結舌半晌,索性胡攪蠻纏:“不管,你若還不上,便——”
蕭朔抱住他,親了親云瑯的眼睛:“便再拖一年,再翻三番。”
眼睫叫氣流輕輕擾動,泛起一陣酥癢,化成細小的噼啪火花,順著脊柱竄進心臟肺腑。
石崖上水滴緩緩匯聚,晃一晃,滴答一聲,敲在平靜水面上。
洞內寂靜,能聽見血在肺腑里灼燒呼嘯,橫沖直撞,沸出沛然滾熱。與心跳一道,全無保留地撞在另一處緊緊貼合著的胸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