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
云瑯從未聽他說過這個,蹙了蹙眉,慢慢坐直。
“無論變法變成何等地步,如今朝中的官員,勢必不可能盡數裁撤。況且即便是如今,在當今皇上手下,也是有得力能辦事的官員臣子的。”
蕭朔道:“這些人未必參與了當年的事,可在那場黨爭里,卻也的確站在了父王的對立面。”
云瑯靜了片刻,點點頭:“不錯……還不少。”
云瑯從商恪那里拿到過官員名錄,在心中過了一遍:“當今朝中,從三品之下,少說要有一半。”
“試想。”蕭朔道,“若你我來日弒君共掌天下,這些人會如何?”
云瑯扯扯嘴角:“如芒在背,坐立不安。”
“整日里提心吊膽,怕被清算舊賬,怕被報復尋仇,如何踏實下心來做事。”
蕭朔淡聲:“歷來君權更迭,都伴隨著血洗宮廷,朝野動蕩少說要三五年來休養,才能穩定。”
“你我如今,若求的是位及至尊、共登極圣,這樣做自然沒什麼不妥。”
蕭朔看著云瑯:“無非百姓多苦幾年,朝堂元氣大傷,根基多損幾年罷了。”
云瑯點了點頭,緩緩道:“若要物阜民安、天下大治……”
“若要天下大治。”
蕭朔道:“來日執掌君權的,必須是個在當初那場血案里,至少在明面上兩不相靠的人。”
這個人不是當今皇上一派,故而有資格坐到這個位置上,承襲大統。可也同樣沒在那場血案里被端王牽連,同朝中派系對立的臣子并沒有不死不休的刻骨血仇。
甚至這個人也不能直接參與變法,因為變法改弦更張牽扯太廣,若要立法護法就要雷霆鐵腕,勢必樹敵無數,注定不能再得眾心。
“況且……你我如今為后世一試。”
蕭朔見云瑯不動,端了參湯抵在他唇邊,低聲道:“若你我這一次能將朝堂理清盤順,連景王這等平庸資質監國,也能如常運轉,不必非要依靠明君強臣才能治世……”
云瑯胸口牽扯,回握住蕭朔的手,低頭喝了兩口參湯。
蕭朔輕聲:“從今以后,或可不必再有摯友知己,重蹈你我覆轍。”
云瑯壓下眼底澀意,呼了口氣,吹毛求疵找茬:“摯友知己?”
蕭朔抬了下嘴角,將尚且溫熱的參湯含了,單手攏住云瑯脊背,慢慢哺給他。
云瑯喝凈最后一口參湯,呼了口氣,抵在蕭朔胸肩:“這條路要走很久……比我收復燕云久得多,比打場勝仗難得多,到了最后也未必能成。”
“姑且一試。”蕭朔道,“你我同去同歸,人生一世,路并不長。”
“還以為是跟你賣酒享福。”
云瑯忍住笑,搖搖頭,像模像樣嘆氣:“原來掙的是賣酒的錢,操的是安天下鎮家國的心。”
蕭朔抬手,在少將軍背后攬住:“是我牽累你。”
“天地牽累你我。”
云瑯笑了笑,闔眼緩聲:“賣賣酒,順手為天地立個心。”
……為天地立心。
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,為往圣繼絕學,為萬世開太平。
前朝先賢張載的橫渠四句,學宮里人人被先生教著背過,真記進心里,化作胸中千巖萬壑、山高水長的,就只有琰王殿下一個。
“故而,”
蕭朔道:“景王那座醉仙樓,該賠給你我。”
云瑯:“……”
云瑯:“?”
云瑯上一刻還在心里告慰端王叔端王妃與先帝先后,轉達蕭小王爺如今已志存高遠、胸有丘壑,下一刻就又聽見他惦記人家的醉仙樓:“你能不能別老盯著景王一只羊薅?”
“能。”蕭朔道,“你方才與我說的那個韓從文,是兵部尚書的嫡子。昔日朝堂議和,對邊境納貢,他悲憤立寒潭三日以抗,與兵部尚書大吵一架,隱瞞身份來了禁軍。”
蕭朔:“兵部尚書給高繼勛塞了不少銀子,只求叫他兒子不要受苦,抄家時一并抄沒了。”
云瑯:“?”
“此事畢竟事出有因,暫且隱匿下來,以待朝局穩定后再罰,贓銀必須有個去處。”
蕭朔揣摩云少將軍大抵是嫌酒樓一處不夠,摸了摸云瑯發頂,將銀票遞給他:“來日買了爆竹,你我同放。”
“…
…”
云瑯一時有些虛弱,按按胸口:“我不是——”
“琰王府這些年,還攢了兩個屋子的銀子,都給你,任意花銷。”
蕭朔:“老主簿還有三十兩紋銀,存在賬房……”
云瑯實在聽不下去,摸過點心匣子,翻出片酥瓊葉塞進蕭小王爺嘴里。
蕭朔嘴占著,嚼作雪花聲,從袖子里摸出一小錠銀子,放在云少將軍手心。
云瑯深呼深吸,閉了閉眼睛。
云少將軍如今執掌一軍,忍住了沒把銀子放在琰王殿下腦袋頂上,在帳內轉了兩個圈,將點心匣子抄在懷里,抱著暖爐穿好披風。
出征在即,理當祭天祭地,奉八方神明,慰祖宗之位、先人之靈。
這事本該皇上做,他們這位皇上如今氣數將盡,沒有半點福分,做不了這般要緊的差事。
圣旨還揣在樞密使的袖子里,禁軍沒能看見,只當有人攪擾出征誓兵,一并拖走扔出了大營,已揉得不能再看。
君失其責,傾其位,按古書律例,就該統兵主帥代行祭禮。
代祭天地,代慰先人。
營中帳外已配妥馬匹,衣甲器械盡數齊備。
連勝整軍已然妥當,同都虞候盡數交接了營內事宜,禁軍軍容齊整,候在陳橋大營門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