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柄寧折不彎的生鐵冷劍,尚可設法攔腰折斷,若這把劍又學會了斂鋒藏刃順勢周旋,便已堪稱可怕。
更可怕的……是如今這把劍,分明顯然已全不握在襄王手中了。
龐甘眼睜睜看著開封府眾人出門,看著眼前一片狼藉。站了一陣,又一步步挪到書架前,看了看已不再裝著大印的空錦盒。
琰王印,白玉云紋,刻浩蕩百川,取得是前人名詞“浩蕩百川流”一句。
浩蕩百川流,浩蕩百川流。
鯨飲未吞海,劍氣已橫秋。
昔日文德殿中,群臣議琰王封賞印鑒。龐甘曾冷眼看著內殿送出這一頁染了血的紙,他那時只覺可笑,全然不曾放在心上。
當年是他們這些人一手造出的端王府血案,相關的人死的死、散的散。炙手可熱的權力一步步被拿在手里,偶爾回頭時,心中也一閃念發虛,擔心來日敗露,擔心被人復仇,擔心蒼天有眼報應不爽。
可事做得越來越多、越來越狠,那些心虛也越來越消弭淡化,連入夢也不再有了。
后來留下的困于高墻深府,遠逃的遁入山野荒川,看似諸事已定。
誰也不曾想到,這諸業諸孽,竟還都會返還回來。
龐甘勉強撐著書架站立,看著窗外枯白寒月。
屋內有隔風暖墻,他站在原地,冷意卻順著脊梁骨纏上來,心中一分分徹底寒透。
宿命難逃。
宮中逐利,襄王求權,太師府保皇后與兩個嫡出皇子,竟還要摻一腳沒影子的爭儲。
……
這些從死地里趟出來的對手,卻分明個個無所顧忌無所求,不論規矩不講章法。
凡事都能拋舍,諸般皆無禁忌。寧肯將自己淬成一柄寒泉劍,只為親手將他們盡數誅滅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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琰王府內,月色清皎。
云瑯被琰王殿下扛回榻上,看著一地得而復失而復得的飛蝗石,心情有些復雜:“宿命難逃……”
命中有石。
躲不開,逃不掉。
蕭朔看著他,并不搭話,倒了一盞參茶遞過去。
云瑯接過,抿了一口,到底琢磨不透蕭小王爺這個甚野的路子:“你到底是怎麼想到報官的?開封尹竟也陪著你演,你是給他吃了什麼藥?”
“不然如何?”
蕭朔道:“你不準我燒太師府的鋪子。我若硬燒,你又要說我叛逆,去買《教子經》。”
云瑯膝處一痛,伸手揉了揉。
……
蕭小王爺記仇的本事,當真前不見古人、后不見來者。
云瑯念天地之悠悠,滿腔感慨,喝了口參茶:“小王爺,是我做的每一件事,你都要這般日日記著,念叨個沒完嗎?”
蕭朔拿過云瑯懷里的包袱,擱在榻邊:“我能知道的事,自然會記得。”
云瑯一怔,竟隱約覺得他這句話里仍有話,抬頭看了看蕭朔。
蕭朔神色平靜,轉開話頭:“我不曾給開封尹吃藥。”
“我點兵回來,將諸事安置妥當,只等明日出征,回府見你已去了太師府。”
蕭朔道:“我按你所說,在太師府外暗中布置車馬,卻無意撞破了潛行的襄王死士。”
“多虧你撞破。”
云瑯扯扯嘴角:“你是如何說動開封尹的?”
蕭朔道:“我對他說,商恪有傷,又兼心事郁結氣血瘀滯,有性命之憂,今夜卻被你一并拐去了太師府涉險。”
云瑯:“……”
云瑯:“?”
“開封尹聽罷,呆坐一刻,忽然沖進通判房內,將通判死命搖醒。
”
蕭朔道:“我也才知道,開封府雖然秉公執法,編出一個全然合律法又不講道理的案子,竟也只要一炷香的工夫。”
云瑯一時竟不知該質問哪一句,按著胸口,稍覺欣慰:“你還知道不講理……”
“我講理做什麼?”
蕭朔平靜道:“道理無用,我要的是你。”
云瑯今夜總覺他話中有話,聽見這一句,更不知該如何接,蹙了蹙眉抬頭。
蕭朔靜了一刻,伸手解開包袱,拿出那一枚琰王府印,遞在云瑯面前。
“給我做什麼?”
云瑯愣了半晌,把印推回去,笑了下:“拿去收好,省得回頭再丟。若叫天英給設法偷了,就沒今日這麼好找了……”
“琰王印。”蕭朔道,“浩蕩百川。”
云瑯話頭一頓,身側的手微微攥了下。
“這枚印送來時,右角便有一處裂痕。”
蕭朔垂眸,將印放在一旁:“先帝同我說,是玉質天然有裂,太過細微,刻時未曾發覺,沾了印泥才滲出裂痕……只這一枚,叫我將就著用。”
云瑯就知道他多半聽見了這幾句,攥了攥拳,低聲道:“先帝好生小氣——”
蕭朔問:“疼麼?”
云瑯眼底倏而一顫,靜坐良久,側過頭笑了笑。
放在以前,他絕不會承認這個。
哪怕是當初叫景王提起了先皇后,參知政事還了玉麒麟,蕭朔再設法問,也總要插科打諢糊弄過去。
朝堂權謀紛爭,步步皆是有形刀劍,蕭朔不容分說,已攔在了他身前。
無形的、往心上割的刀子,但凡他能擋上一擋,便分毫不想叫蕭小王爺受。
……
云瑯坐在榻上,看著地上的飛蝗石飛蝗石與飛蝗石,沒繃住樂了下,閉了閉眼睛。
當年。
當年端王歿后,蕭朔受封琰王。
云瑯困在文德殿里養傷,不由分說,硬搶了刻琰王府大印的差事。
他其實不會刻什麼印,憑著手上練暗器磨出的功夫準頭,臨時抱佛腳,埋頭學了幾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