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
商恪神色微動,抬頭看他。
“你若知道,定然是在襄王身旁護持,能抽空來一趟已經不易,沒時間與閑心替衛大人蓋被子。”
云瑯沉吟:“襄王老奸巨猾、狡兔三窟,不會束手待斃……你是一路疑兵?”
“是。”
商恪壓下眼底微愕,點了點頭:“我留在汴梁,替他牽制宮中殺機。”
云瑯幫忙拽衛準時,就已察覺到了商恪身上帶傷,心里有數:“我聽人背過一遍,說襄王有九星八門黃道使,在各地潛藏蟄伏,替他做事……這些人的下落,我要盡可能詳盡地知道。”
商恪猜到他要問這個,取出份已寫好的薄絹,遞過去:“我所知不全,但天心傳令,今年中元節前,黃道使要齊聚朔州城。到時――”
云瑯一口茶險險嗆在喉嚨里,咳了半天。
商恪停下話頭:“怎麼了?”
“……無事。”
云瑯咳得肺疼,按了兩下,平了平氣息:“我知道了。”
臨出門前,老主簿給小侯爺袖子里揣銀子,還一路嘮嘮叨叨,說王爺如今竟也學得指鹿為馬、信口雌黃。為了同小侯爺一起去打仗,連襄王在朔州這種荒唐話也敢說。
如今看來,哪是指鹿為馬信口雌黃。
小王爺分明是終于得道,口含天憲,在夢中窺了天機了。
云瑯將薄絹細細看過幾遍,在心中記牢,挨著燭火引燃了一角:“中元節前,商兄一直留在汴梁,可是還有事要做?”
商恪看著他動作,苦笑了下,垂眼道:“是。”
“集賢閣被毀,楊閣老匿跡,前幾日宮中消息,三司使也換了人。”
云瑯道:“襄王在朝中勢力,三品以上的,如今已被剪除大半。商兄留在汴梁,大抵是要啟用當年試霜閣埋下的那些暗棋,重織成網。
”
商恪靜聽著,輕輕攥拳:“當年補之先生曾說,少侯爺心有天地,當為我輩魁首,原來果非虛言。”
“蔡太傅說這話,是拿來氣你家老師的。”
云瑯聽著都覺害臊,想不出老太傅怎麼說得出口,耳根不由一熱:“我擔待不起,往后萬萬不必說了。”
“少侯爺這話……我也擔待不起。”
商恪道:“我如今滿手鮮血,一身罪孽,不敢再續師徒情分。”
云瑯若有所思,斂下眼底微芒,倒了杯茶:“你當初……為何投了襄王?”
“當初我在流放途中,遭人滅口,得琰王搭救險死還生。”
商恪低聲:“我忽然想通,這張暗網織得太深,這麼查下去,永遠查不凈。”
“我反復思量,終歸入了楊顯佑的集賢閣,以心灰意冷、對朝局無望為由,交了投名狀暗投襄王。”
商恪自嘲一般,扯扯嘴角:“到如今……已然走得太深,再不能回頭。”
云瑯問:“你的投名狀是什麼?”
商恪頓了頓,肩背不自覺輕顫了下,沒說話。
“當初他們將我扔在水牢里泡了三天,又在憲章獄里鎖了五日。”
云瑯慢慢道:“水牢里灌的是冰鹽水,沒到胸口,我若站不住,自然跌進水中溺亡。憲章獄內空無一人,狹窄逼仄,日夜死寂……襄王馴服手下,用得都是這些手段。”
云瑯擱了茶杯,看著商恪:“你這般半路轉投,定然更要受些苦,才能叫襄王信任罷?”
商恪苦笑:“說這些還有什麼用?”
“閑聊罷了。”
云瑯不緊不慢道:“看在我自扒傷口拋磚引玉的份上,商兄說說,給我解個悶。”
商恪摸不透云瑯意圖,靜坐半晌,終歸落下視線:“釘板,脊杖,杏花雨。”
云瑯看著他:“三百釘,炭火灼、落英熾,要人命的杏花雨?”
商恪虛攥了拳,勉強笑了下,低聲:“少侯爺放心,這些刑具太過非人。如今汴梁這張網由我來織,自然不會叫這些東西再現人世……”
“我要的不是這個。”
云瑯打斷:“我要這張網。”
商恪一頓,呼吸窒了窒,手指慢慢曲起。
“我知道你擔憂。”
云瑯慢慢道:“你原本只覺得今上沒有明君之象,可你越行越深,親眼看了襄王,卻也并沒好到哪里去。”
云瑯收回視線,拿過茶盞:“你出身世家,原本滿腔抱負為國為民,終歸磋磨冷透……走到今日,你已不敢再信人心。”
“云大人……是來替琰王做說客。”
商恪輕聲:“我知琰王有明君之象,可琰王與云大人糾葛太深。”
“并非我不信人心。”
商恪垂下視線:“如今朝局,我自然清楚,琰王是最好的。可琰王當真有此意麼?云大人該比我更清楚,這張網一旦織成,網得不只是朝堂,更是君主,從此困于廟堂之高,不見歸處,不見故人……”
云瑯失笑:“誰說我是來替琰王做說客的?”
商恪愕然抬頭,盯住云瑯。
“明君。”
云瑯念著這兩個字,撥弄了下茶盞:“明君無非一代,再生個不肖子,一己之力,又能攪回一片烏煙瘴氣。”
商恪隱約聽出他話音,心神微凝,看著云瑯。
不知為何,他在此時的云瑯身上,竟隱隱看見了當年學宮內端王世子的影子。
“如今朝堂,一片冗兵冗政,處處掣肘,法不盡事。”
云瑯慢慢道:“我只懂治軍,不懂治國。若這樣一支兵交到我手里,領兵的將軍換得再好,也只治標不治本。”
“要整肅軍紀,就要連根先變。”
云瑯抬眼,黑眸朗利分明:“裁撤冗政,制衡權力,重理職分……定規變法。
”
商恪叫他最后四個字重重敲在胸口,怔坐在桌前,說不出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