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瑯一時幾乎有些懷念撞柱子的御史中丞,仁至義盡攔著勸時,身邊已無聲無息多了道人影。
衛準一介文人不通武藝, 反應竟比云瑯還快些, 瞬間撒手, 死死攔腰抱住了不知何處來的黑衣人。
……
大相國寺人多眼雜,拉扯不清, 只好換地方說話。
“事情緊急,只能鋌而走險。”
云瑯上來搭著幫手,助他將開封尹安置在榻上:“下次再會不知要到什麼時候,兩次搭救,該謝商兄。”
商恪被拽著身上夜行衣,握住衛準手臂:“不必言謝。琰王出手搭救本就在先,況且――”
商恪慢慢松開了手,由衛準死扯著衣物不放,抬起視線。
棲身襄王府之后,他曾見云瑯兩次,兩次都在大理寺憲章獄。
初次,云瑯清醒著,雖然重傷虛弱,仍幾乎逼得他拿不住匕首。
第二次,云瑯力竭昏睡,倒在琰王身旁,眉宇間卻已再沒了那般引人心寒的死志。
“我始終擔心救錯了。”
商恪細看他良久,斂下視線:“今日見了云大人,總算放心。”
云瑯一笑:“救人,哪里會有錯。”
商恪知他不想多提,坐在榻前,單手拉過薄衾,覆在衛準身上。
凡京中為官的,多多少少,總都有些交集。
商恪自少年起師從參知政事,一朝登科順風順水,入了政事堂做到鸞臺侍郎,學得第一件規矩便是無事不可招惹云少侯爺。
官員沖撞了少侯爺,是官員該反省。
世家沖撞了少侯爺,是世家該收斂。
……
云少侯爺沖撞了律法條例,是律法太過僵化,該增刪修訂。
商恪第一次見衛準,就是在先帝下旨改動一條“凡當街縱馬者,不問緣由、皆杖三十”的刑律法條,交由政事堂刊定著筆的那天
才入朝堂的寒門探花,官府下的麻葛中衣漿洗了不知多少遍,踩著雙黑布履,寒酸得人人側目。
愣頭青一般,硬邦邦頂著冷風戳在政事堂門前,半分不知進退。
“他那時見人便攔,將我扯住,劈頭蓋臉質問。”
商恪道:“國有二法,蒼生何辜。”
云瑯自己都不知道此事,心情有些復雜:“就因為我在街上騎馬,先帝說情有可原,不打屁股……便連蒼生也對不起了?”
“是。”商恪點頭,“我一向自詡讀書讀傻了,那天才知道,原來強中更有強中手。”
云瑯:“……”
“我便問他,知不知道少侯爺當街縱馬緣由為何,他說不知。”
商恪慢慢道:“我又問他,可知少侯爺縱馬是否傷及路人、毀及攤販,可知街邊行人是何說法。聽了朝堂之上的三言兩語,貿然便來質問,可曾探過半片街頭巷陌,查過一句民心民情。”
商恪垂下視線,看了看昏睡的衛準:“他叫我問住,面紅耳赤,站在門前說不出話。”
政事堂門前人來人往,當科探花初入朝堂,尚不通政事,叫他句句詰問,局促得幾無立身之地。
商恪出身世家,見多了朝堂內情,素來反感這些不問情由、不由分說的所謂剛正直臣。懶得多說,回去取了剛細查詳實的卷宗,拋進衛準懷里。
大理寺卿私心昭彰,報上來的案卷只說云瑯當街縱馬、沖撞車隊,行徑放肆觸犯國法。
案卷之上,竟半句不說云瑯當街追攔的是意圖刺駕的貢車,不提為避路上行人,橫劍勒轡死攔驚馬,那日上朝肋下還掩著磕碰出的烏紫淤傷。
衛準捧著卷宗,從頭到尾看了整整三遍,啞口無言。
云瑯自己都已不大記得起當時情形,更想不到竟還害得參知政事高徒與當科探花郎吵了一架,不由啞然:“后來呢?衛大人便負氣去了,從此臥薪嘗膽誓要為民請命……”
商恪搖搖頭:“不曾。”
云瑯好奇:“那如何了?”
“我那時年輕氣盛,并不知道他是寒門出身不通政理,當眾給了他難堪。正要走時,又忽然被他扯住。”
商恪道:“本以為他惱羞成怒,要同我動手……誰知他死扯著我,不準我走,當眾同我行了問道禮。”
商恪那年不過才及冠,出身世家、自幼有名師教導護持,走了官薦蔭補入朝,未經科舉,對這些寒門子弟的禮數很是生疏。
政事堂門前,偏偏被年紀相仿的布衣探花不依不饒扯著,一揖及地。
“他行了禮,又對我說……謹守教誨,銘感不忘。”
商恪失笑:“我鬼使神差,也還了一禮,送他走了。”
“那之后,我在政事堂循規蹈矩,他受圣恩,代行開封府事。”
商恪握住衛準睡得昏松的手臂,塞回薄衾里,掩了掩:“政事堂接到開封府公文時,我偶爾會想起此事……只是他執掌開封,大抵早已忘了有我這一號人了。”
云瑯抿著熱茶,沒繃住,咳了咳。
商恪微怔:“云大人?”
“無事。”
云瑯扯著哭傻了的開封尹往大相國寺井外拽了半夜,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這一句“早已忘了”是從何說起,想想終歸是人家私事,體貼地不多嘴:“只是想起往事……有些唏噓。”
“往事已矣,確不該提。”
商恪自覺說多了話,替榻上昏睡的開封尹滅了燭火,引云瑯走到桌前:“云大人急傳信,約我見面,可是為了襄王下落?”
“原本是。”
云瑯點了點頭,坐在桌邊:“可惜你也不知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