參知政事忽然伸手,死死扯住他。
此時的副相已不剩半分百官之首的樣子,蕭朔神色沉了沉,要開口時,卻又微頓了下。
參知政事胸口激烈起伏,用力咬了牙,手抖的厲害。
“老夫圓滑,滴水不漏,深諳官場權術。”
參知政事啞聲“幾經風波,仍能自保,忝列要職……”
參知政事牢牢盯著蕭朔“可老夫的學生不是這樣!”
“老夫的學生生性凜冽,嫉惡如仇,行事縝密素有內明。若能報效朝堂激濁揚清,縱然比不上你二人,卻也絕不會遜色那開封尹!”
參知政事胸口起伏,蒼老面龐上激起些從未見過的波瀾“若非奸人所害,朝堂蠅營狗茍,君王醉心權術,他該在青史留名!”
親兵早已將閑雜人等清盡,四周寂靜,空蕩蕩城頭凜風嗚咽,卷盡經冬的敗葉殘枝。
須發蒼白的老宰相,叫寒風卷著,眼底竟是一片再無掩飾的激烈愴恨。
“老夫圓滑了一輩子,如今不想圓滑了!”
參知政事凜聲道“你二人若要掃除凋敝、清肅朝綱,老夫助你。如今這個朝堂,砸了也罷!”
蕭朔握了那個裝著玉麒麟的錦囊,抬起視線,看向不遠處多出的人影。
云瑯也已醒了,親兵知道不攔,悄悄放少將軍上了城樓。
他已聽了一陣,目光卻仍清明朗澈得如同新雪,迎上蕭朔沉得化不開的視線,穩穩攏住,歸于一處。
蕭朔沉默良久,再不開口,抬手一禮。
參知政事不閃不避,受了他這一禮,再不多說,拂袖下了城樓。
第八十四章
朔風激起雪粉, 覆上斑斑新舊血色。
蕭朔慢慢放下手,握住已焐得微溫的錦囊。
布料之下,勒出玉麒麟頭尾輪廓, 清晰分明, 硬硬硌在掌心。
云瑯朝他走過來, 隔著鎧甲,抬手覆上蕭朔傷過的左肩。
蕭小王爺不知輕重,傷還不曾收口, 便又出來亂跑,還在城上吹了這麼久的冷風。
鎧甲之下,肩頭衣物浸了血色,又在寒風里冷透。
濡濕冰涼。
蕭朔抬手, 握住云瑯手臂:“無礙。”
“無你伯父的礙。”
云瑯頭也不抬:“箭傷是拿來玩鬧的?”
蕭朔微怔了下,看向云瑯。
“再逞強不養傷,莫怪將你剝干凈了衣物,鎖住手腳、捆在榻上。”
云瑯逐字逐句, 慢慢道:“吃些教訓,好長記性。”
蕭朔聽著他的話,眼底微芒匯聚, 迎上云瑯視線。
都虞候送走了參知政事, 才上城頭,便聽見了極盡虎狼的這一句, 心驚膽戰便要上前。
連勝及時抬手,將他扯回來。
“扯我做什麼?”
都虞候皺緊眉:“殿下生性端肅, 向來聽不得這些。萬一因此覺得不快, 惱了少將軍——”
連勝失笑:“這話原本就是王爺說的。”
都虞候一陣錯愕:“什麼時候?!”
連勝將人拉到角落, 望著琰王殿下叫云少將軍一路拉拉扯扯拖下城樓, 把酒囊遞過去,給都虞候分了一口。
當初……端王府尚在。
云瑯隨端王出征,但凡受了傷,最愿意回來找蕭小王爺炫耀。
蕭朔人在書房,叫云少將軍肩頭的分明血色在眼前刺了幾日,終于再忍不住,將人狠狠按翻在了榻上。
端王府的世子秉性端肅,溫良端方。惱到了極處,學著云少將軍的措辭口吻生硬犯狠,也只是為了叫云瑯不再胡鬧,好好養傷。字字句句都的確只是面上的意思。
……
都虞候聽得心情復雜:“‘剝干凈了衣物,鎖住手腳、捆在榻上’這句也是嗎?”
“是。”連勝親自幫蕭朔動的手,“捆了一整晚,王爺坐在榻邊,給少將軍念了一夜的《傷寒雜病論》。”
都虞候:“……”
連勝:“還當著少將軍的面,用了兩味酥酪、三樣點心。”
連勝:“整整一夜,一口也不曾給少將軍。”
都虞候:“……”
都虞候:“王爺那次帶了殿前司,滿城屋頂找少將軍,是因為此事嗎?”
“不只。”連勝道,“王爺還趁少將軍睡熟,在少將軍腦袋上摞棋子,摞了整整三十二顆。”
連勝:“少將軍醒來,王爺竟仍在摞,錯了一子,還不準少將軍動。”
都虞候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,身心敬服,立在原地。
連勝念及往事,心頭唏噓。仰頭喝干凈了酒,按照蕭朔方才調整的防務,巡視城樓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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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瑯將蕭朔拖回營帳,三兩下利落扒了鎧甲,解開衣襟露出傷處。
在冷風里站了半天,蕭小王爺身上倒是熱乎,往前胸后背摸一摸,還隱隱發燙。
云瑯知他又發了熱,忍不住嘆了口氣:“昨夜受的傷,不過兩個時辰,就敢去城樓上吹風,小王爺這分明是比我更不知——”
蕭朔抬眸:“什麼?”
云瑯在那個字上一咬,皺了皺眉,“呸呸”兩聲,扯住蕭朔:“快,去晦氣。”
蕭朔微啞,未受傷的右臂圈住云瑯,溫溫一攬,在他唇上碰了碰。
如今心有牽掛,當初從不知忌諱、不避險地,一箭扎碎了半邊肩胛還全不當回事的云少將軍,竟連句“不知死活”都嫌不吉利,不肯說了。
“并非有意叫你擔憂。”
蕭朔任云瑯扯著,坐在榻上:“今日朝臣來的蹊蹺,我不放心。
”
云瑯自然知道,只是看著蕭朔拿傷不當傷,到底來氣。也不說話,自顧自解開他叫血色浸透了大半的繃布,拿過止血藥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