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步都無從選,半步都選不得。
先皇后攪在其中,苦苦撐了一年,聽著邊疆一封連一封拿命換來的捷報,終于和著血狠了心,親手將鎮遠侯府推上了死路。
云瑯用力喘了幾口氣,側過身,攥住胸口那封明黃織錦,無聲蜷緊。
鎮遠侯府獲罪,他牽連其中,盡力安排妥了諸般事項,再拖不下去,只能潛出城逃命。
蕭朔替他開了城門,他在城郊破廟與六皇子定了血誓,一路趕去北疆平叛。
第三日,京師戒嚴,鴉雀無聲鐘鼓不鳴,直到凌晨,城內寺廟宮觀忽然響起長鳴鐘聲。
三萬鐘聲,帝后崩。
云瑯騎在馬上,聽著綿延鐘聲,心中恍惚,竟沒能逼出半分知覺。
不眠不休走了三日,看見樹下稚子嬉鬧,拿樹枝支籮筐,灑了黍米誘捕鳥雀。
云瑯扯著韁繩,慢慢走到無人山澗處,想要摘幾個野果,忽然一口血嗆出來,一頭栽下了馬。
……
云瑯躺在榻上,閉緊眼睛,盡力壓著亂促氣息,無聲蜷緊。
先皇后最煩人矯情不爭氣,最喜歡看小云瑯持槍勒馬,威風凜凜統兵打仗。
他自小受先皇后教養,最聽先皇后的話,將心力盡數放在與蕭朔一同掙命上,從不準自己松下來半口氣。
如今終于熬過那一場噩夢,走到云開見月,他同蕭朔合力,借先帝遺澤與舊臣合力,已將能窒死人的濃霧生生撕開一個口子。
已不必再進退維谷、不必再一定要選一個、舍一個了。
想護的人已能設法護住,原本該有的東西,也能設法奪回來了。
他已讓御史中丞取回自己的槍和長弓,做回先皇后最喜歡的少將軍,如今矯情起來……先皇后就該夜來入夢,親自教訓他一頓。
就該來看看他。
云瑯疼得微微發抖,他不愿叫別人看見這個,死死咬了下唇,將哽咽用力吞回去,忽然聽見身后一聲極輕嘆息。
“小王爺。”
云瑯忍著疼,輕扯了下嘴角:“你該在窗戶下頭蹲著。”
“今夜大雪,我蹲了半個時辰,叫雪埋了。”
蕭朔合了門,將身上雪色撣凈:“況且……我有要事。”
“什麼要事?”云瑯背對著他,閉了眼睛盡力笑笑,“明日再說,我今日累了,要睡覺。”
蕭朔靜看著他,摘了披風,擱在一旁。
他回來時,聽老主簿憂心忡忡說了云瑯情形,已大致猜出緣由。
先帝,蔡太傅,虔國公,父王母妃……雖也都是長輩,卻畢竟有所不同。
云瑯養在先皇后宮中,受先皇后教養。這一身叫旁人艷羨的深厚功底,千里奔襲一擊梟首的打法,都是先皇后一點一點親自打磨出來的。就連恩仇快意、凜冽瀟灑的脾性,也受先皇后耳濡目染。
云瑯自回來后,每每提起先皇后,向來將那一段過往藏得嚴嚴實實,輕易不肯觸碰半分,他也看在眼中。
“我不知景王會同你說這些。”
蕭朔道:“若早知道,拆了他府上圍墻,也會陪你同去。”
云瑯失笑:“景王招誰惹誰……”
蕭朔平靜道:“招你,惹我。”
云瑯一頓,叫蕭小王爺說得無言以對,埋進枕頭里,悶頭樂了一聲。
他不愿在蕭朔面前矯情這些,胡亂蹭了蹭臉上不知有沒有的水痕,打點精神,撐坐起來:“好了,別惦記人家景王府的墻了……先皇后的確有東西留給我們兩。”
云瑯自懷里摸出那一方織錦,也不看,甩手掌柜遞過去:“你看罷,說若是襄王謀逆了便用得上,我猜大略是什麼朝中勢力、各處準備。
”
云瑯翻了翻老主簿送來的點心,掰了一塊,嚼著咽了:“我素來沒耐性看這些,你看完了,再給我講——”
話未說完,蕭朔已伸手將他溫溫一攬,裹進懷里。
蕭小王爺叫雪埋了半個時辰,身上還未暖和過來,明凈的新雪氣息撲面覆落,將他裹牢。
云瑯一頓,沒了動靜。
“你已約束了自己這些年。”
蕭朔輕聲道:“如今縱然覺得難過,先皇后也不會怪你。”
云瑯在他肩頭靜了良久,閉上眼睛,笑了笑:“那怎麼行?”
云瑯聲音格外悶,埋在蕭朔微涼的衣料間,一點點攥了他的袖子,扯扯嘴角:“不怪怎麼行?我剛還求先皇后,今天夜里來打我的屁股……”
蕭朔回護住他,靜了一陣:“今夜不妥。”
云瑯:“……”
云瑯:“啊?”
“今夜不妥,你與先皇后商量商量。”
蕭朔道:“換明晚行不行。”
云瑯心情復雜,吸吸鼻子,紅著眼圈坐起來,摸了摸多半是凍傻了的蕭小王爺。
“并非唬你。”蕭朔握了他的手,從額間挪開,“今夜……先皇后若來了,怕要索我的命。”
云瑯:“??”
蕭朔拭凈他睫間水汽,撫了撫云少將軍的發頂,頓了片刻:“我曾反復想過,為何先皇后無論如何看我不順眼。后來發覺蔡太傅也看我便來氣,便多少想通了。”
云瑯還在想索命的事,看著蕭朔,心事重重:“想通什麼了……”
“想通我的確活該。”
蕭朔垂眸,在云瑯唇角輕輕落了個吻:“他們最疼的孩子,叫我搶回了家。”
云瑯猝不及防,叫他一句話徹底戳透了,自前胸豁疼到后心。
云瑯倉促屏了息,再扛不住,眼底濕氣決堤一般涌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