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瑯死咬著牙關,冥頑著犯渾:“端王府那麼多條命!你們都不賠,還逼他認!放開!我自去賠給他……”
先帝抬手想打,顫得落不下去,頹然立了半晌,竟一陣頭暈,向后倒下去。
云瑯嚇慌了神,慌亂撐起來,不掙了。
“不干你的事,是旁人……”
先帝被倉促扶住,闔眼緩了一陣,由內侍攙著坐在榻邊,摸了摸云瑯的頭:“別怕。”
云瑯臉上沒有半分血色,定定看著先帝,搖了搖頭。
“你知道的,朕也知道。”
先帝靜了良久,攬著云瑯肩背,低聲道:“可朕來不及了,你明白嗎?”
云瑯垂著頭,胸口起伏幾次,別過頭慢慢坐回去。
“其余幾個皇子……沒有堪造就的。”
先帝低聲說著,不知是說給云瑯,還是說給自己:“朕原以為,他們兄弟兩個一文一武,一個守著朝堂,一個威懾邊疆……”
“有忠臣良將,有伉儷偕老,有兩個成器的兒子,有朕的小白老虎。”
先帝笑了笑:“朕原以為,朕是這天下最好運的人。”
云瑯說不出話,太醫匆匆趕過來,要替他處理胸口傷勢,卻扳了幾次也沒能扳動。
云瑯手指冰冷,僵得掰不開,死死攥著先帝龍袍的衣袖。
“你受蔡補之教誨,是他最得意的學生,該明白如今情形。如今忠臣不再,良將折戟。這場黨爭的遺害不會到此為止,若是朕再處置了他……”
先帝靜了片刻,斂去眼底血色,低聲道:“朕如今,竟無路可選。”
云瑯僵坐良久,抬手慢慢替先帝拭了臉上水色,低聲道:“皇爺爺。”
“優柔寡斷,為君大忌。”
先帝摸摸他的腦袋,緩聲道:“皇爺爺知錯了,可如今已來不及……江山社稷,不能無人托付。
”
“如今四境強敵環伺,內外不安。新君如果暗弱無能,朝中定然生亂,苦的是黎民百姓。”
先帝看著他:“你是朕的云麾將軍,這些你也該能懂的。”
“我知道……”
云瑯咬緊了下唇,坐了半晌,終于低聲道:“皇爺爺別生氣,我不去暗殺六王爺了。”
先帝啞然,摸了摸他的腦袋,替太醫讓出些位置:“你心悅端王家的孩子,是不是?”
“不悅。”云瑯悶悶不樂低聲,“他這兩年都不理我,還老訓我。”
“不是這個心悅……罷了。”
先帝啞然:“但凡你早開竅些,朕也不會拖到現在……終歸耽誤了你們兩個。”
云瑯怔了怔,皺起眉抬頭:“什麼?”
“朕原以為,縱然一時不挑破,等你慢慢想透了,懂了人事再明白過來,也沒什麼關系。”
先帝輕嘆:“總歸還有的是時間,朕的小老虎會立下本朝最顯赫的戰功,做最年輕的一品軍侯……再帶著全副家當,憨頭憨腦地往人家府里送,硬要擠進人家別人的家廟里頭。”
“朕都替你準備好了,若是朕那個木頭孫子敢犯別扭,就把你們兩個捆在一塊兒關進屋里,自己去想辦法。”
先帝苦笑一聲:“如今竟都成空了。”
云瑯整日里忙著打仗闖禍上房頂,從沒想過這些,怔怔坐著,胸口忽然死命揪著一疼。
他從沒有過這等感觸,哪怕在醉仙樓被蕭小王爺拎著教訓,在端王府被幕僚客客氣氣送出府門,也無非難受那一陣便過去了。
云少將軍生來心寬,從不記這種不高興的事,轉頭便不知拋在哪兒,自去找能找的樂子。
云瑯不知道,原來還有這種喘不過氣的疼法。
像是忽然被剝奪了原本分明就等在那兒的、只要走下去,明明就該到達的那個未來。
本該注定了的,順理成章的未來。
“是朕對不起你。”先帝輕聲道,“心里實在難受,就哭一場,朕陪著你。”
云瑯心里空蕩蕩一片,胸口起伏著,茫然搖頭。
“哭不出來麼?”先帝看著他,輕嘆口氣,“也好。”
先帝將手放開,看著太醫重新包扎好了云瑯的傷口,又替云瑯將衣襟整理妥當:“云麾將軍云瑯,聽朕口諭。”
云瑯看著自衣襟處收回的手,靜坐一陣,撐了下,跪在榻上。
“端王府世子蕭朔,舉止無狀、冒犯朝廷禮數。”
先帝緩聲道:“你陪朕,將他勸回去。”
云瑯心底疼得厲害,喘了幾口氣,低聲:“我不去……”
先帝看著他:“朕的旨意,你也不遵了?”
“不能查……有不能查的難處,不能翻案,有不能翻案的緣由。要勸世子回去,有說不出的苦衷。”
云瑯跪了良久,慢慢伏下來,額頭抵在手上:“我——臣明白。”
“臣明白。”云瑯肩背悸顫,“臣不舍得。”
云瑯喉間礪出隱約血氣,顫得跪不住,幾乎是在哀求:“皇爺爺,您讓我將命賠他。死在戰場上也好,云家的罪,我替姑祖母贖……”
“云家所為,與你和皇后沒有半分關聯。皇后自入宮那日起,便是官家的人,至于你——”
先帝低聲道:“你記著,朕早叫人將你的生辰八字取出來,入了皇家玉牒,你過繼在皇后膝下,是過了明路的皇后養子,不是云家子孫。”
先帝逐字逐句說完了這一段話,站起身,吩咐道:“來人。”
內侍快步過來,躬身等著吩咐。
先帝慢慢道:“云麾將軍帶著傷,不宜見外人,拿一套干凈外衫,再取一領披風。
”
云瑯撐著撲下榻,踉蹌磕在地上:“皇上!”
“是朕逼你做的,你要恨朕,要活著恨朕。”
先帝半跪下來,扶著他的肩,凝注進云瑯的眼底:“你們兩個都要恨朕,要活得長命百歲,恨朕一百年,知道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