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
云瑯不以為意,笑了笑:“大人接著說。”
“試霜堂專救幾乎沒有生路的寒門學子,延醫用藥,將人救活后考較學問。若是實在不開竅、書讀得不扎實,便扔出去自生自滅。”
衛準道:“若是書讀得好,又有天資,就如云將軍所說,只要有心讀書科考,三餐用度皆有供應。”
“凡是入了試霜堂的學子,皆有名師悉心教導,待學問好了,便送去應試科考。”
衛準苦笑道:“這些人來時已幾乎沒有生路,再造之恩、再生之德,如何能不設法報答?縱然此后察覺出端倪,也早已來不及脫身了……”
云瑯靜了片刻,實在忍不住:“救活后考較過,抬了扔出去的那些人里,難道就沒有書也讀的很好、腦子其實也很聰明的?”
衛準愣了愣:“什麼?”
“……沒事。”云瑯平了平氣,又剝了個栗子:“衛大人也是被這‘試霜堂’送入朝中的麼?”
“是。”衛準低聲道,“試霜堂受楊氏一門教導,為避嫌,便不能參加閣老主持的春闈,故而自然也不算是楊閣老的門生。”
云瑯點了點頭:“世人都說楊閣老有教無類,從不拒寒門子弟,原來是這麼個‘不拒’法。”
蕭朔這幾日已叫人查清了楊顯佑的家族親眷,云瑯看過一遍,大致記得差不多:“楊氏一門……他那兩個兒子,也在試霜堂教書?”
“楊閣老說,他已在朝堂之中位極人臣,家族子弟無論如何都要承祖蔭,于他人實在不公,理當避諱。”
衛準稍一停頓,又道:“故而但凡嫡系子弟,沒有一個入仕的。”
云瑯笑了笑:“避諱……也不知避諱的是什麼。”
衛準今日已破例說了太多,不再置評:“云將軍想問的,下官大致能猜得出。
但下官所知,的確已盡數相告。”
“其他的事,楊閣老大抵也不會告訴大人。”云瑯大略猜得到,“衛大人這個脾氣,在楊氏門下,只怕也不算是多受青睞的。”
衛準苦笑:“何止不受青睞……故而由下官說,云將軍選下官來做人質,選得其實并不好。”
“不妨事。”云瑯攥了攥手腕,并不著急,“汴京向外,京西南路、淮南西路,我知道他幾個試霜堂的地方,大不了帶人趕去抄幾家解解氣。”
衛準微愕:“將軍如何會知道——”
他下意識問了一句,忽然回過神,看著云瑯,神色微微變了變。
“三家試霜堂,都把我抬著扔出來了。”
云瑯終歸還是壓不下火氣:“我就這麼不堪造就?!”
在學宮讀書的時候,云瑯雖然三日一罰抄、五天一禁閉,可大都是因為揪疼了太傅的胡子,薅禿了少傅的毛筆。但凡用心學的東西,便沒有學不會的。
云瑯想不通自己差在了哪兒,越想越來氣:“怎麼挑的人?!怎麼就不開竅了……”
“試霜堂考較的是帖經、墨義和詩賦,都是科舉要考的。只考強記博誦,至于其中內涵義理,卻說學之無用,不準深究。”
衛準忙道:“將軍所學,只怕不精于此。”
衛準看他半晌,終歸忍不住:“云將軍這些年,為何竟兇險至此?當初先帝明明已給了將軍免死金牌、豁罪明詔——”
“詔書叫我拿出去換別的了。”
云瑯擺了下手:“免死金牌倒還留著,他日衛大人若真見了,若尚可自保,還請幫忙說句話。”
衛準看著他,慢慢蹙緊了眉,靜坐半晌,伸手拿過了那一盞茶。
云瑯看著窗外宮城,手上仍不緊不慢剝著栗子,面前桌案上已整整齊齊列了一排。
“云將軍。”衛準低聲道,“心悅琰王麼?”
云瑯手里拿著個剛剝好栗子仁,忘了放下,擱在嘴里自己慢慢吃了。
他靜了一刻,回過神,失笑:“大人怎麼忽然問這個?”
“此事始末,將軍說不很重要。”
衛準端著那盞茶,抿了一口,擱在一旁:“時隔多年,將軍大抵也忘了,這話本不是下官問的。”
云瑯空攥著拳,坐了半晌,輕按了下胸口,將未剝完的栗子擱在一旁。
“那時琰王尚未襲爵,以世子之身,在宮外跪求,原本無權面見先帝。”
衛準低聲道:“是云將軍替他出頭,只身闖宮——”
“我就住在宮里,從后頭沖出來罷了,什麼闖宮。”
云瑯失笑:“也不是替他出頭,是我自己想要個說法。”
衛準并不反駁,靜了一刻,又道:“那時先帝問將軍,是不是不要命了。”
云瑯自覺那時候太過犯渾,不很聽得下去,掩面犯愁:“別說了。”
衛準不再牽動他心神,收住話頭,緩緩喝凈了那盞茶。
云瑯深吸口氣,慢慢呼出來。
那時候……蕭朔來得其實不巧。
他那道舊傷剛不知第幾次堪堪封口,結了血痂,被結結實實綁在了榻上。
云少將軍躺在榻上犯渾,不給解開就自震心脈,把守著的公公嚇破了膽,顫巍巍解了綁繩。
云瑯一路闖進文德殿,已站都站不住,一頭撞進先帝懷里,人便昏昏沉沉軟在了地上。
先帝氣得要命,將他按在御榻上,一面傳太醫,一面問他是不是不想要這條小命了。
云瑯被幾個重臣七手八腳慌亂按著,死命地掙:“不要了!”
云少將軍馬上征戰練出的身手,幾個文臣都只知道寒窗苦讀,又不常做這等差事,縱然云瑯傷得重,也根本按不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