蕭朔的書房向來不準云瑯亂翻,弄亂了當即便要叫人收拾。王妃帶人去時,房里卻已幾乎沒了原本的樣子。
書房地上,滿滿當當堆了山川流水、丘陵營盤。
隱約看得出是拿木頭削的,盡力上了色,只是仍顯得格外粗糙。
朔方軍帳有套沙盤,端王叫人做的。匠人手制的微縮景致,模擬北疆,做得極逼真,拿來給將軍們討論臨陣戰法。
云瑯看得眼熱,嚷了幾年要親手做一套,卻又沒這個耐性。終于有了機會,已廢寢忘食興高采烈的擺弄了三天。
“娶什麼小丫頭片子……不要。”
云少將軍聽著王妃的話,左耳進右耳出,不以為然:“小姑娘又不能陪我騎馬,不能半夜陪我出去。”
云瑯拿著木頭雕的粗糙小戰車,按著兵書上的演練戰陣,專心致志:“又不會刻這個,您看,這個車轱轆還能轉……”
府上的幕僚并未插手幫忙,王妃不知這些東西是哪來的,有些訝異,在書房里找了一圈自家的兒子。
少年蕭朔靠在榻邊,手上仍攥著小刻刀,握了塊雕到一半的木頭。
他三日未睡,眼底熬得盡是血絲,神色卻極平靜。
半刻也不肯闔眼,視線落在云瑯身上,一下一下,慢慢刮著手中的木頭野兔。
……
王妃立了一刻,帶人悄悄走了,再沒提要替小侯爺議親的事。
老主簿看了這些年,雖然不及預備,真到了這一日,操心的卻全不是自家王爺這頭:“這玉佩是干什麼的……小侯爺知道了?”
蕭朔肩背繃了下,一陣心煩,蹙緊眉側開頭。
“您還沒告訴小侯爺。”
老主簿心情有些復雜:“就把定親的玉佩……直接掛在了人家腰上嗎?”
“他自己要的!”蕭朔咬了牙,沉聲道,“我說過了,扔了砸了都無妨……他不肯,非要戴著。”
“是是。”老主簿忙點頭,“不論怎麼說,總歸是小侯爺自己要的,又不是您設了圈套,設法誆小侯爺戴上……”
蕭朔:“……”
老主簿:“……”
老主簿愁得橫生白發:“您……還是誆著小侯爺戴上的?”
“小侯爺那個脾氣。”老主簿有些擔心,“您不怕他生氣,不讓您回書房睡覺嗎?”
“不必說得這般不堪。”蕭朔聽不下去,不悅道,“我只不過找了個由頭,與他商量了幾句罷了。”
“他如今已是我的人,便要奉我的令。”
蕭朔剛受了云少將軍的禮,攥了下拳,語氣生硬:“我縱然不解釋……叫他戴上,他便要戴上。叫他不準生我的氣,他便不能生我的氣。”
“是。”老主簿順著他的思路,訥訥,“叫他同您成親,他便要同您……”
“不必說了!”蕭朔冷聲,“他還不知道,此事不準再提。”
老主簿心說那您只怕遲早要被轟來偏殿睡,看著令行禁止、軍令如山的王爺,將話咽了回去,低聲:“是。”
蕭朔忍無可忍,煩得不行,抬手關嚴了車廂的窗子。
老主簿滿腔憂慮不敢言說,陪著馬車,一路到了宮門口。眼看著王爺神色冷沉地下了馬車,帶著一身的陰云匆匆進了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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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帝高壽,新帝繼位不過一年,宮中的各處布置改動還并不很大。
新帝在兄弟中行六,比端王小出幾歲。只是常年在京中,不曾四處統兵征戰,娶妻生子都要早些,如今的兩個兒子都要比蕭朔年長。
同驍勇善戰的兄長迥異,新帝顯得尤為和善,當年尚是皇子時,便已因為敬才禮士,在朝中廣有賢名。
皇上是在御書房見的蕭朔,一見人進來,便笑著放下了正做御批的朱砂筆:“快過來坐。”
蕭朔停在門外,行了面君的禮數,隨內侍進了御書房。
“你來見朕,哪用得著這些虛禮。”
皇上叫人撤了桌案,讓蕭朔坐在榻前,又特意吩咐,叫人換了暖身子的姜茶:“這幾日天冷,如何不多穿些?”
蕭朔謝了坐:“習慣了,并不覺得冷。”
“你們少年人,身康體健,血氣總歸還是要旺些。”
皇上已慣了他漠然寡言,不以為忤,耐心道:“只是也不能仗著這個,便任意糟蹋身子,知道嗎?”
蕭朔垂目道:“是。”
“晨間時,朕叫人去問過一次,你府上說是你有事。”
皇上溫聲詢問:“可是有什麼不便之處?”
“沒什麼。”蕭朔按著云瑯教的,“只是昨夜睡得晚了些,早上貪睡,沒能起得來。”
皇上微訝,視線落在他身上一陣,失笑道:“也對……民間有言,睡不醒的冬三月。朕像你這般大的時候,也恨不得不去晨練早課。”
“冬日養神,也是常理。”
皇上看著蕭朔,神色愈和藹了幾分:“日后若是起不來,隨便派個人,來宮里回一句就是了。”
蕭朔低下頭:“是。”
內侍送了姜茶來,細細斟了兩盞。
“來,暖暖身子。”
皇上親自推了一盞過去:“冬日苦寒,還把你叫進宮,朕向你賠不是。”
蕭朔雙手接過來,道了聲謝,將姜茶拿在手里。
“你心中大抵也清楚,朕不得不叫你來,是為了那承平樓下……暗門之事。”
皇上靜了片刻,苦笑一聲:“朕自己的兒子不爭氣,撞開扇暗門,鬧了半日,竟只知責罵隨從護衛,對肘腋之患視若罔顧。”
蕭朔漠然聽著,并不接話。
“你能發覺此事,又愿意同朕來說。”
皇上看著他,緩了緩語氣,又道:“朕心里……十分感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