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些年,他其實不曾想過幾次……蕭朔在京城是怎麼過的。
是不是吃得好,是不是睡得著。
書房沒人鬧騰了,是不是就能清心明目、好好念書,夜里睡個囫圇覺。
是不是還生他的氣,萬一哪日運氣好,在孟婆湯的攤子邊上見了面,是不是還要劈頭蓋臉訓他。
……
不能想。
原本身上就夠難受了,一想起來,心里也跟著翻絞折騰,半步再走下去的力氣都沒有。
云瑯把藥碗擱在一旁,慢慢調息。腦海里一時是少年的蕭朔跪在太傅面前,求太傅允準、替他受罰,一時是兩人分道揚鑣后,蕭朔拉著一車的酒在老太傅的院子里,醉得不省人事。
胸口又有些蟄痛翻扯起來,云瑯無論如何都躺不踏實,輾轉幾次,撐坐起來:“小兄弟?”
門應聲開了條縫,小藥童抱著膝蓋坐在門口,一板一眼探進來個腦袋:“何事。”
“勞你幫我買些東西。”云瑯摸出一錠銀子,朝他笑了笑:“先給你自己買個小藥杵,剩下的去醉仙樓,五年往上的花雕,幫我買幾壇回來。”
“這麼多銀子?”小藥童皺了眉,“能買好多酒,我抱不動。”
云瑯幫他出主意:“說是你師父用來釀藥酒的,今晚前就要,他們家自然會給送了。”
小藥童仍有些猶豫:“可——”
“兩個藥杵。”云瑯道,“另一個是我送你的,你自己挑,挑最好看的。”
“當真?”小藥童終歸挨不住意動,“有很多種,我最想要那個刻了字的,看著很有學問。”
云瑯笑了笑:“當真,你買回來,我也想看看。”
小藥童站在榻邊,半晌終于下定決心,接過銀子:“不是你喝罷?師父說了,你此時喝著藥,不宜飲酒。
”
“不是。”云瑯保證,“我連桃花釀都不喝。”
小藥童放了心,點點頭,將銀子揣進懷里,一溜煙跑出了門。
-
京中酒樓少說也有百十來家,新酒陳酒各有妙處,論最好的終歸還是醉仙樓。
醉仙樓在飽有盛名,屹立多年依然不倒。掌柜的財大氣粗,聽聞是城西醫館的梁太醫要用來釀藥酒的,當即叫人套了車,拿稻草細細墊著,將十來壇酒沒磕沒碰地好生送到了醫館。
云瑯拿小藥杵賄賂了小藥童,再三同梁太醫保證過絕不沾一滴,把酒盡數搬到了自己的床底下。
小藥童盡心盡力,幫他搬得整齊。只是十來個比腦袋還大一圈的壇子,再怎麼藏,依舊實在太過惹眼。
夜半時分,蕭小王爺應邀赴約,都被眼前的情形引得莫名蹙眉:“你要煉蠱?”
“……一時大意。”
云瑯坐在榻上,扼腕嘆息:“沒想到銀子這麼值錢。”
云小侯爺自幼不曾親自親手花過銀子,看什麼好就拿了,身后自有人付賬。后來浪跡天涯,經手的都成了銅板,最大的一粒碎銀子,也只有瓜子仁那麼大。
縱不論這個,醉仙樓的酒也是有價的,一錠銀子從來沒道理買來這麼多。
云瑯已想了一下午,無論如何想不通:“我買酒的時候,如何便沒有這般物美價廉?”
“京城酒樓都是這個規矩。”
蕭朔看著榻邊整整齊齊的一排酒壇子,一時竟有些無處落腳:“一樣的酒,賣給富人勛貴,便用上好的壇子裝了,紅泥蠟封,精致好看得很。”
云瑯細想半晌,愕然拍案:“確實如此,莫非這些也是要錢的?”
“……”蕭朔站了半晌,只得走過去,親手挪開了幾壇:“不止要錢,比酒還更貴些。”
云瑯從不知店家竟能黑心至此,一時有些受挫,匪夷所思按著胸口。
“不說這個。”蕭朔蹙眉,“你買這麼多酒,又要折騰什麼?”
“一會兒再說,先說正事。”
云瑯看了看蕭小王爺,心道自然是折騰你,信心滿滿按下念頭:“你今日入宮,情形如何?快同我說說。”
“找了你的那個金吾衛右將軍,已將此事傳到了御前。”
蕭朔被他扯了幾次,坐在榻邊:“我來找你前,宮里派人出來傳話,讓我明日入宮,皇上有話要同我說。”
情形同兩人所料不差,云瑯點了點頭,稍一沉吟又道:“他向來多疑,若是施恩一次,你便受著了,反而又要生疑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蕭朔有些心煩,壓了壓脾氣,“虛與委蛇罷了。”
“伺機給工部尚書帶句話,無論誰要見你我,近幾日都要按捺得住,先不要再多有往來。”
云瑯想了想:“朝中局勢變化,皇上不可能不細查朝臣,若是貪圖冒進,反而容易露出端倪。”
“此事我知道,已吩咐過了。”
蕭朔看著云瑯身上單薄衣物,伸手關了窗子,拿了個暖爐給他:“你同太傅說了些什麼?”
云瑯接過暖爐,笑了下:“沒什麼,我只是托太傅重新出山,教導宗室子弟……替你造造勢。”
老人家一路罵進了王府,云瑯倒是不意外蕭朔會知道此事,稍頓了片刻,才又繼續說下去:“聊了聊往事,說了幾句閑話。”
蕭朔不很相信,坐在榻邊,不置可否看著他。
“真的。”云瑯道,“老人家還說,你我對朝中所知不多,叫你有時間便多去請教請教他……”
蕭朔沉了神色,低聲道:“不去。
”
“為什麼?”云瑯愣了愣,“你和太傅吵架了?”
蕭朔垂了眸,一動不動靜默半晌,又道:“我性情頑劣,不堪造就,太傅看了我便避之不及,何必上門招他心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