內侍不敢頂撞,低頭應了,退在一旁。
洪公公已是宮里的老人,侍奉三代,受了內東頭供奉官,正經有俸祿的八品銜。幾個太監內侍都沒膽子頂嘴,規規矩矩站著,噤聲受了教訓。
洪公公看過這幾個人,將藥盅扣好,擺了下拂塵:“罷了,都出去吧。”
幾人如逢大赦,忙不迭行禮,搶著逃出了殿門。
洪公公立了片刻,輕嘆一聲,將蕭朔緊閉的房門輕輕推開。
屋內寂靜,掌了盞半暗的燈。
窗戶不曾關實,冷風攜著月色灌進來,映出隱約人影。
蕭朔并未在榻上休息,立在屋角,正用盆里的清水凈手。
“琰王殿下。”
洪公公放下藥盅,低聲道:“那幾個不長眼亂嚼舌頭的奴才,已申斥過了……這些年宮里越發不像話。”
“也不知是什麼人,竟編出這些子虛烏有的話來傳。”洪公公說著話,留神看他神色,“是我們管教的不嚴,您切莫往心里去。”
“沒什麼可往心里去的。”
蕭朔拿過布巾,擦了擦手:“他們說的,也不盡然便是子虛烏有。”
“殿下又說賭氣的話。”洪公公哭笑不得,“老仆在宮里伺候這麼些年,您的心性,如何還不清楚?就是當年——”
洪公公話頭一頓,自知失言,將手中藥盅放下:“總歸,先帝臨終前,最放心不下的晚輩……也就是云小侯爺和殿下了。”
蕭朔蹙了下眉,佇立良久,周身冷意稍淡了些許。
他擦凈了手,將布巾放在一旁,又換了盆清水,重新將手浸進去。
洪公公察言觀色,稍稍松了口氣:“您同云小侯爺說上話了?”
蕭朔垂眸:“說過了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洪公公放心道,“您在殿上說的那些,不說皇上,老仆都險些被唬得信了……”
“那些話。
”蕭朔神色陰沉,冷聲道,“也不盡然是子虛烏有。”
洪公公愣了一刻,忽然反應過來:“云小侯爺當真受了拷打?!可是被送進御史臺的時候?可御史臺分明——”
洪公公遲疑半晌,又試探著問:“小侯爺如何……可還好麼?”
蕭朔闔了眸,將手拿出來,又換了塊布巾擦凈。
“您……”
洪公公看著他,心中終歸難過,過去攔了攔:“老奴知道,您見了當今圣上,心中……不好受。”
“可也得提醒您一句。”洪公公悄聲道,“您查著的那些事,心中有數便是了,萬不可拿來質詢陛下。往事已矣,故人已逝,先帝端王若尚在世,定然只愿您無病無災、平安喜樂……”
蕭朔臉色漠然,看著眼前清水:“我知道。”
洪公公怕他再沒完沒了濯洗下去,親自端了水,出門倒凈了,又拿了個暖爐回來。
藥已溫得差不多,洪公公試了試,一并端過來:“殿下,這是靜心寧氣、養血歸元的藥,老奴看著太醫熬的。您今日牽動心神,竟在殿前吐了血——”
“喝什麼藥?”蕭朔蹙眉,“不是你們想的那樣。”
洪公公怔了下,細看過他氣色,松了口氣:“那就好。”
“您這些年都假作身子不好,年年請梁太醫去府上。就是為了哪天小侯爺回來,能順勢叫梁太醫替他調理這些年在外奔波的傷損虧空,不惹人耳目。”
洪公公笑吟吟道:“梁太醫的醫術精湛,如今小侯爺終于回來了,好好調理,定然能養好的。”
蕭朔不置可否,看了看那個暖爐,隨手擱在一旁。
“原以為云小侯爺這次回京,正巧能趕上您今年生辰的。”
洪公公在宮內,不盡然清楚內情,將藥盅合上,嘆了口氣:“誰知天意弄人,偏偏您生辰那日,小侯爺叫侍衛司抓著了。
那之后折騰月余,如今才好算到了府上……”
侍衛司那些手段,洪公公只一想,都覺骨縫發涼:“定然受罪不輕,也該好好養養。”
蕭朔不打算多說話,他看了看才被皇上握著拍撫的手,還想再去洗,被洪公公側身不著痕跡攔了回來。
蕭朔看向窗外,眼底無聲涌起些煩躁戾意。
“您歇一歇,明日出宮便好了。”
洪公公扶著他坐下:“這是上好的藥,用得都是進貢的藥材,質性最是溫平補益。既然您用不著,給云小侯爺帶出去,也是好的。”
蕭朔正要叫人將藥扔出去,聞言蹙了下眉:“他正用著藥,藥性可相沖?”
“這是補藥,專給皇上娘娘們用的,同什麼都不相沖。”
洪公公笑道:“您若不放心,再叫梁太醫看一看。若是外頭,還尋不著這些好藥材呢。”
蕭朔皺緊眉坐了一陣,沒再開口,閉上眼睛倚在榻前。
洪公公知道勸不了他躺下歇息,悄悄拿了條薄毯替蕭朔蓋上,正要去關窗,便聽見蕭朔沉聲:“別關。”
“您這不關窗戶的毛病,都找了多少次風寒了。”
洪公公無奈失笑,替他將薄毯覆嚴實:“這是宮里。如今的情形,云小侯爺就算再藝高人膽大,又如何能進宮來跳窗戶找您?關上也不妨事的。”
“不必。”蕭朔仍闔著眼,靜了片刻才又道,“關了窗子,我心不實。”
洪公公微怔,停下手上忙活看了看他,終歸沒再多勸,輕聲:“是。”
“有勞您了。”蕭朔身形不動,“去歇息吧。”
洪公公看他半晌,輕嘆了口氣,將要說的話盡數咽回去,悄悄出了門。
蕭朔靠在窗前,蓋著薄毯,眉峰漸漸蹙成死結。
要在皇上面前做戲并不容易,他這幾年自知沒這個好涵養,從不進宮來惹得彼此相看兩厭,今日卻已不得不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