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
蕭朔道:“只能勉強拽著他,叫他病病歪歪活著。”
“梁太醫說了,精心調理個三五年,再好生休養,是能好的。”
老主簿聽不得這個,低聲:“到時候,云小侯爺就算再閑不下,有王爺領著他,游歷山水也好,縱馬河山也罷……”
蕭朔靜靜站著,不知聽到哪句,笑了一聲。
老主簿不敢再多說,噤聲低頭。
“當年妄念罷了。”
蕭朔寫了幾次,筆下始終不穩,拋在一旁:“如今朝中無將,除卻朔方軍,剩下無論禁軍募兵,一律兵羸馬弱,不剩一戰之力。”
“此事非旦夕所至啊。”老主簿皺緊眉,“要改,也非一朝一夕……”
“正是改不了。”蕭朔道,“他也清楚。”
常年征戰沙場,執掌朔方軍,云瑯比任何人更清楚如今朝中軍力如何。
這些年,蕭朔派人盯著云瑯天南海北的跑,心中其實清楚他是在做什麼。
“您是說……”老主簿愕然,“云公子四處逃亡,還要設法試探四境兵力嗎?!”
老主簿心有余悸:“如何這般藝高人膽大?!萬一失手——”
“他若能試探出任何一支兵力,能調度有章、圍他不失,將他緝捕歸案,自然可放心刎頸隨我父王而去。”
蕭朔道:“今日,你我便碰不著活人了。”
“……”老主簿眼睜睜看著王爺就這麼接受了輩分,張了張嘴,無力道:“王爺……”
“我能勉強拖他活著,有件事,卻隨時隨地能要他的命。”
蕭朔走到窗前:“無論何時,一旦北疆有失,朝中又無將。你猜他會如何?”
老主簿從未想過這一層,怔怔道:“云公子,大抵——”
“他會偷了我的馬,回府去拿他的槍。”
蕭朔垂眸:“云少將軍規矩大,大概還要設法弄來身像樣的衣服,花言巧語騙他那些親兵留在京城護著我,單人獨騎回北疆。
”
老主簿臉色煞白,錯愕愣住。
“然后,他會打一仗。”
蕭朔笑了笑:“酣暢淋漓的打一仗,把這些年背著的、記著的,在心里死死壓著的,全發泄干凈。”
蕭朔抬手推開窗戶:“你當初在城隍廟,血誓是怎麼立的?”
云瑯靠在窗外,臉色隱約淡倦泛白,看他半晌,勉強笑了下。
老主簿萬萬想不到聽墻角這等習慣竟也傳的這麼快,看著窗外:“云公子?!”
“他答應你保我的命,你答應了他什麼……將過往密辛嚼碎了,咽進肚子里?”
蕭朔并不看云瑯,繼續道:“應當不止。他生性多疑,只這樣不夠。”
“你應當是應了他,帶著這些秘密死在北疆。”
蕭朔道:“如今你既活著回來,其實就已算是背誓了,是不是?”
“……蕭朔。”
云瑯啞然:“你若實在心中不痛快,出來打一架……”
“你當初立的什麼誓。”蕭朔神色漠然,偏了下頭,“是萬箭穿心,還是馬革裹尸?”
云瑯肩背微繃了下,張了張嘴,無聲垂眸。
蕭朔看著他,眸底一片冷戾,擇人而噬的兇獸像是隨時都能撞破出來:“你走之前,把證據留給了先皇后,是嗎?”
云瑯扯了下嘴角:“是。”
“先帝急召你回來,不是因為不信任你。”
蕭朔:“是因為你再打下去,就會把這條命生生耗死在戰場上。”
云瑯站得累了,倚在他窗邊:“是。”
“先皇后選在那個時候引發舊案,是因為一旦開始徹查舊案,無論你是不是愿意,都必須回來。”
蕭朔:“有些事,只有你回來了才能繼續,才能還我一個交代。”
“都是過去的事了。”云瑯抬頭,“王爺——”
“除此之外,沒有第二件事,能把你從戰場逼回來。”
蕭朔緩聲:“我也不能。
”
云瑯眸底輕顫了下,側過身,看向廊間雪亮月色。
他的臉色已比來時更不好,整個人淡得能消融進月影里,卻又摸索了下,去握蕭朔的衣袖。
“如今,北疆戰事若起。”蕭朔道,“無論京中如何,無論你身子養到何等程度,你還是會——”
云瑯笑笑:“我還是會去。”
老主簿再忍不住,失聲道:“小侯爺!”
“我還是會去。”云瑯靜靜道,“蕭朔,我不為忠君報國,不為建功立業。”
“我出身貴胄,自幼鐘鳴鼎食,受民生供養。”
云瑯靠著窗欞,慢慢給他數:“燕云十三城,后面便是冀州。冀州有五萬戶,在冊二十六萬八千三百七十二人。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安居樂業……”
“這些話。”蕭朔道,“你當初為何不同我說?”
云瑯微怔。
“云瑯。”蕭朔看他半晌,輕輕笑了一聲,“你到現在,依然覺得我會逼你選一條路,是不是?”
云瑯張了張嘴,沒出聲,立穩身形抬頭。
“你從沒想過帶上我。”
蕭朔看著窗外,語氣極淡:“如今……我也懶得再讓你改這個破毛病。”
“從今日起,我探聽到的所有消息。兵部的,樞密院的,北疆的。”蕭朔道,“一律給你。”
“征戰沙場、克敵制勝,我天生愚魯,學不會。”
蕭朔:“可駐兵死守,攔著后方的廢物自毀長城。就算是條狗拴著饅頭,也該會了。”
“……”云瑯干咳一聲,訥訥道,“倒也不必這般……”
“云瑯。”蕭朔緩聲,“那日你說,你我肝膽相照。”
云瑯自己幾乎都已不記得,怔了下,隱約想起來當時被參湯所惑,一時竟口不擇言:“我——”
“既然肝膽相照,我便與你交句實底。”
蕭朔抬眸:“你若舉兵,我必隨之。”
云瑯終歸沒能攔住他這句話,胸口悸了下,肩背一點點繃緊,垂下視線。
“生死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