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皇心中愧疚, 恩寵數不盡地降下來,賜爵加冠、興建王府, 竟轉瞬將府中深冤血仇沖淡了大半。
蕭朔受了封, 襲了爵, 不再折騰得所有人不得安生。
閉門不出的那些日子里,老主簿唯一拿不準、去稟過王爺的,就是云小侯爺的拜帖。
可惜帖子送進了琰王府, 整整三日,終歸不曾得來半點回音。
“您那時……”
老主簿斟酌著,輕聲道:“不也在府里,守了云公子整整三天嗎?”
兩人一個在墻外一個在墻內,一步都不曾動,就那麼在風雪里靜立了三日三夜。
老主簿帶人守在墻頭上,愁得肝腸寸斷,險些就帶人拆了王府的圍墻。
往事已矣,老主簿不敢多提,低聲勸:“云公子那時,煎熬只怕不下于王爺。風雪里站一站,身上固然難熬,心里卻當好受些……”
“他心里好不好受,與我何干。”蕭朔冷聲,“我想的不是這個。”
老主簿回頭看了看燈火溫融的書房,又看了看衣衫單薄立在凄冷雪夜里的王爺,不敢反駁:“是。”
蕭朔靜立了一陣:“梁太醫走時,如何說的?”
“說云公子傷勢初成之時,失于調養,又兼寒氣陰邪趁虛而入。盤結不去,終成弱癥。”
老主簿背得熟,一口氣應了,忽然愣了愣:“您是說,云公子是那時候在府外——”
蕭朔沒有應聲,閉上眼睛。
他越不發作,老主簿反而越膽戰心驚,訥訥道:“可這也拿不準……戰場兇險,說不定云公子是征戰時落下的舊傷呢?”
端王久經沙場,身上大小戰傷不下幾十處,幾乎奪命的傷勢也是受過的。
當初在府里時,每逢連綿陰天、雨雪不停,王妃也常叫請太醫來,替王爺調理沉傷舊患。
老主簿見得多了,知道云瑯身上有舊傷,半點都不曾多想。
“云公子身上的傷,您也未必都清楚啊。”
老主簿道:“說不準是哪次,沙場刀兵無眼——”
“他身上的傷。”蕭朔淡淡道,“哪一處我不清楚?”
老主簿愕然抬頭。
老主簿悄悄咽了下,再看蕭朔,目光已有些復雜:“您是怎麼清楚的?”
蕭朔被他看得愈生煩躁,一陣惱怒:“少胡思亂想!”
老主簿實在難以做到,低頭應聲:“是。”
“他……當初。”
蕭朔沉默一陣,低聲道:“父親教他,男兒本自重橫行,身上有幾處傷、落幾個疤,都是男兒榮耀。”
蕭朔咬牙,逐字逐句:“沒、什、麼見不得人的。”
“……”老主簿明白了,“云公子向來敬重端王,自然會深以為然。”
老主簿還有一點不很明白:“這種事,不該去同端王炫耀……”
老主簿看著王爺的神色,把話及時咽了回去。
“父王征戰沙場,一身沉傷。”蕭朔闔了下眼,“他覺得去炫耀沒意思,就來找我。”
“云家出身將門,世代簪纓。所擅的是千里奇襲、一擊梟首。”
蕭朔道:“并非大開大闔拼殺,原本就沒有那麼多受傷的機會。他自小在金吾衛中滾大,身法又非常人能及。”
老主簿大致聽懂了:“這樣說來,云公子要受個傷,還很不容易。”
“但凡流了點血,破了處皮,就恨不得在我眼前繞十趟八趟。”
蕭朔含怒道:“有次他肩膀中了一箭,高興極了,一回京便直撲到我榻上,扒著領口非叫我看……”
老主簿訥訥:“那您看了嗎?”
“我如何能不看!”蕭朔冷聲,“他那般折騰,傷口裂開怎麼辦?!我只得將他衣服扒了,按在榻上,重新上藥包扎好,才叫他走的。
”
老主簿一時竟聽不出有什麼問題:“您……做得對。”
蕭朔想起往事便更生氣悶,不愿再多說,拂袖連主簿一并屏退,心煩意亂閉上眼睛。
少時,云瑯受了丁點大的傷,明明……都是會來呼天喊地折騰得闔府不寧的。
不知從哪養成的這一身破毛病。
同他折騰,同他裝模作樣。瞞著傷不告訴他,撐到站不穩了,還要把血氣咽回去。
分明都已沒了力氣,就為了叫他能高興些,還要撐著如舊時一般跟他吵架。
“……”老主簿一言難盡:“云公子為了讓您高興,故意同您吵架?”
“不然如何?”蕭朔冷聲,“以他如今的氣力,直接將我轟出去,鎖了門窗,不言不語冷著我幾日,豈不更省力解氣?”
老主簿張了張嘴,沒話說了,點點頭。
老主簿糾結半晌:“那您……高興了嗎?”
蕭朔神色愈沉,靜立在廊下,側開頭。
老主簿愕然看了半晌,心服口服,悄悄過去,把云公子特意從窗戶扔出來的披風替王爺披上了。
老主簿悄悄走開,扯著下人提醒:“王爺今日高興,不準來打攪,溫些酒送過來。”
下人不解:“王爺同云公子吵贏了嗎?”
老主簿:“……沒有。”
下人恪盡職守:“王爺今晚回廂房睡嗎?”
“……”老主簿:“不,廂房連著書房,云公子住了。”
下人還想再問:“王爺——”
老主簿一把捂了下人的嘴,聲色俱厲,低聲恐嚇:“話再多,就去廊下鏟雪。”
下人閉緊了嘴,行了個禮,小跑著去熱酒了。
老主簿松了口氣,打發了剩下的人回去書房候著,陪著披了披風的王爺,去了府上空著的待客偏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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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瑯奉命反省,在書房吃了一碟點心、兩只果盤,又喝了一小盅性極溫的暖熱黃酒。
他如今氣血耗弱,原以為白日睡透了,夜里定然生不出困意,在書房暖榻上靠了一刻,竟也不覺睡得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