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主簿束手無策,急惶惶回頭。
屋子里亂成一團,人來人往鬧得不成。
蕭朔去換了件衣服,遠遠坐在窗前,正垂了眸隨手翻書。
老主簿實在無法,糾結半晌,壯著膽子過去跪下:“王爺。”
蕭朔抬眸,朝榻邊掃了一眼:“你們倒是上心。”
老主簿跪在地上,心說再上心也沒上心到續寫話本,終歸不敢頂嘴,低聲道:“云公子進不下藥了,醫官說情形危急……可要再把梁太醫請來?”
蕭朔翻了頁書,低頭:“不必。”
“王爺!”老主簿急得不成,“云公子這傷是刑傷,好歹也跟咱們府上有些關系,豈能坐視他就這麼命歸黃泉?!”
蕭朔不以為意,又將書翻過一頁。
老主簿焦灼道:“王爺!”
蕭朔被吵得看不進書,將書合上,抬頭看了看。
榻前亂糟糟圍著人,火急火燎,診脈熬藥。
云瑯一動不動躺得安靜,意識混沌牙關緊咬,氣息時斷時續。
眼看命懸一線。
老主簿失魂落魄望了半天,看向蕭朔,欲言又止。
蕭朔垂眸,再度翻過一頁書:“他在罵我。”
老主簿:“……”
救人要緊,老主簿管不了云公子,只能忍著頭疼搜腸刮肚,勉強湊上句民間俗話:“打是親,罵,罵是——”
蕭朔莫名其妙看他一眼:“他同我有什麼可親的?”
老主簿合上心中話本:“是。”
這些人煩得實在頭疼,蕭朔合上書,淡聲道:“他不是進不下去藥。”
老主簿愣了愣:“那是什麼?明明——”
蕭朔:“是罵我罵得太狠,咬牙切齒,沒功夫喝。”
“……”老主簿心情復雜:“哦。”
“去他耳邊,說一句。”
蕭朔想了下,道:“琰王夜里騎馬,失足跌進了水溝。”
老主簿:“……”
蕭朔抬頭望了一眼,不再多管,隨手拋下那本書,出了屋子。
老主簿進退維谷,站在原地,無聲掙扎了半晌。
老主簿一步一步挪到榻邊。
老主簿附在云公子耳邊,悄聲說了句話。
……
王府,獨門小院。
云小侯爺垂死病中驚坐起,朗笑三聲,奪過碗痛痛快快干了藥,倒在榻上睡熟了。
-
云瑯用了藥,病勢漸穩,昏沉沉睡了兩日兩夜。
他已太久不曾好好睡過一覺,聽聞蕭朔騎馬掉溝,實在暢快欣然,心神也跟著不覺松懈。
睡得太好,難得的做了夢。
云瑯裹著被,在榻上來回翻覆了幾次。
什麼夢都有,比走馬燈亂了不少,零零碎碎攪成一團。
御史臺獄,鐵蒺藜寒光閃閃。浸了水的厚皮子攆在胸口,慢慢施力,壓出最后一口氣。
他咳著,耳畔斷斷續續有人同他說話:“同黨……供出琰王,就能活命。”
“當年……在端王府行走自如,半點謀逆罪證……替你們家翻案……”
法場,太師龐甘步步緊逼,渾濁雙目死盯著他:“你與琰王,關系匪淺。”
琰王府,風雪夜。鐐銬墜著手腳,刑傷舊疾磨著人,從外向內徹底冷透。
刀疤撲跪在他面前,凄愴嘶啞:“少將軍,為什麼還不說實話!”
……
云瑯隱約覺得這一段沒有這麼慷慨激昂,咳著睜開眼睛,緩了緩,迎上刀疤幾近赤紅的雙眼。
云瑯:“……”
云瑯摸了摸額頭,閉上眼睛,準備再睡一覺。
“少將軍!”刀疤唬得不成,一把扯住他,“少將——”
云瑯睜開眼睛:“沒死呢。”
刀疤怔怔看著他,腿一軟,跌坐在地上。
云瑯睜著眼睛,看了半天房頂,嘆了口氣。
看端王手下那些玄鐵衛,他當初其實就該想到。
從這群只會埋頭打仗、聽命沖殺的朔方軍里頭挑親兵,確實不很靠譜。
照這個在琰王府大呼小叫的架勢,他一點都不懷疑,哪天這幾個人就能被蕭朔隨手抓起來。
……
然后蕭小王爺又不高興,想殺人。
除非他講那天晚上的故事。
云瑯現在一氣還胸口疼,深呼吸著念了幾遍不生氣不生氣蕭朔半夜掉溝里,撐著勉力坐起來:“你怎麼又來了?”
被灌了兩天兩夜的藥,他總算不再一動就咳血了,氣息卻還很不很暢。
云瑯挨過一陣眩暈,忍不住咳了幾聲。
刀疤小心扶著他,跪在榻邊,微微發抖:“少將軍……”
“哭一聲。”云瑯道,“收拾東西,回北疆。”
刀疤打了個哆嗦,死死閉住氣,將頭深埋下來。
都是軍中刀捅個窟窿不當事的鐵血壯漢,云瑯向來受不了這個,僵持兩息,到底心軟:“算了算了哭一聲也行……”
“少將軍!”刀疤哽聲:“侍衛司做出這等卑鄙行徑,少將軍如何不告訴我們?若是我等早知道——”
“如何。”云瑯淡聲道,“劫囚那日,就一刀捅了高繼勛那狗賊?”
刀疤要說的話被他說完了,愣愣跪著,閉上嘴。
云瑯想踹人踹不動,合上眼,又默念了幾遍不生氣。
擁兵自重,朝野大忌。
朔方軍幾代傳承,只知將領軍令、不知君王圣旨。
已是眼中釘、肉中刺。
云少將軍反復斟酌了幾遍,依然想不出怎麼把這段話解釋給這些只知道打仗的殺才,深吸口氣,言簡意賅:“……都他娘的找死!”
刀疤不敢應聲,撲跪在地上。
“離開北疆,私自上京,秘密集結,劫御史臺死囚。”
云瑯一樣樣數落,壓著翻覆咳意,劈頭蓋臉沉聲罵:“哪個出的王八蛋主意!怎麼不把腦袋揪下來當球踢!”
“你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,死了也不怕,想沒想過朔方軍的兄弟?!”云瑯厲聲道,“有多少還有父母兄弟,還有一家老小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