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府當初蓋得精巧,直接將墻壁中間砌成空心,添炭的口放在外墻廊檐底下,煙從墻里走,半點也熏不著。
云瑯忍了半個月的火盆干草,難得尋回幾分舊日舒適懶倦,展開手腳攤在榻上。
雪徹底停了,陰云散凈,日色正好。
云瑯躺在明暗日影里,懶洋洋瞇了會兒眼睛,長舒口氣,輕輕咳了兩聲。
昨夜端王忌日,云瑯一時不察,有些失態,趴在地上跟端王他老人家聊了半宿的天。
嘮得太晚,雪停香盡,云瑯也一頭栽在地上睡死過去。
后來又出了些什麼事、怎麼到的這間屋子,就已一律全然不清楚了。
云瑯仰面躺著,回想一陣,往懷里摸了摸。
刀疤昨晚截下的那塊侍衛司令牌,還好好揣在懷里,流蘇位置同昨晚的一樣。
沒被動過。
云瑯放心了,松了口氣。
令牌沒動,說明他只是被人抬到這間屋子,沒被扒衣服。
沒被扒衣服,說明他還沒被驗明正身。
沒被驗明正身……
兒子就還能再懷幾天。
云瑯決心好好利用這幾天,往身上仔細又摸了摸。確認了褲子也還在,撐身下床,蹬上了鞋。
身上徹底暖和過來,蟄痛就跟著一并復蘇。
云瑯撐著桌沿,低咳了幾聲,按按胸口,躡手躡腳走到窗前。
意料之中,重兵圍守。
云瑯有心理準備,不急不慌,沉穩繞到背陰一側,往窗外望了望。
……
意料之中。
云瑯深吸口氣,咬著牙環顧一圈。借墻角桌椅發力縱身,扒著房梁,推開天窗。
……
新雪明凈,日色清亮。
風被曬了半日,攜著細細雪霧,吹面不寒。
云瑯抹干凈唇角血痕,坐在琰王府的房頂上,看著下面重重圍守水泄不通的玄鐵衛,俯首沉思。
當初在刑場上,事急從權。
他就躺在鍘刀底下,恰好蕭朔又不在。
千鈞一發,靈機一動。
云瑯實在沒想到,這個孩子對琰王府而言,竟已重要到了這個地步。
云瑯咳了幾聲,看著嚴陣以待的玄鐵衛,心中忽然有些不忍。
他雖說不是個輕信流言蜚語的人,可要是蕭朔真的如傳言一般……有些暗疾,不是很行。
偏偏又信了這個,心中有了期待。
要是蕭朔把他們家傳宗接代的重任,真放在了他的肩上。
要是蕭朔真想要個兒子……
“……小侯爺,怎麼又跑到房頂上去了!”
云瑯還在進退維谷,聽見下面喊聲,怔了下,往下探身看了看。
老主簿奉命請來了城西醫官的退休太醫,好說歹說把人拽來,一眼看見坐在房頂的云瑯,急的團團轉:“快下來!剛下過雪,摔著怎麼得了……”
云瑯回神,靜了兩息,笑笑:“龐主簿。”
云瑯遙遙拱手,語氣客氣疏離。老主簿一手拽著太醫,站在檐下仰著頭,不自覺愣了愣。
王爺吩咐了不少東西,都要臨時采買購置。
老主簿剛看著人扎好竹籠,還沒來得及掛在門上。好容易請來的太醫進了府門,一聽說是要醫治云小侯爺,又死活不肯再走一步。
老主簿一手拉著人一手拖著竹籠,怔然良久,才忽然記起這已不是七八年前、云小侯爺在府里上房揭瓦的時候。
云瑯單手一撐,輕輕巧巧落在地上:“這位——”
云瑯仔細看了看,有些訝然:“梁太醫?”
太醫:“……”
太醫身形微僵,草草拱手作禮,掉頭就要走。
“云公子——認識?”
老主簿回過神,連忙把人拽住:“認識就更好了,這是王爺請來的,替云公子調理身子,順便看看傷……”
云瑯正發愁,格外熱絡,拉住了送上門的太醫另一只手:“自然認識。”
“可是當初在宮里,曾替云公子看過病?”
老主簿高高興興:“若是曾經看過,再看定然有把握得多了。”
“正是。”云瑯拽著太醫,熱情點頭,“十多年前,我不小心身患重疾。多虧梁太醫切了脈,說我九死無生……”
老主簿:“……”
酒肆茶館的說書唱曲,這段軼事早是固定折目,京城里的小兒幾乎都會背。
云小侯爺染了病,命在旦夕,太醫院說九死無生,不必再救。
命格特異,天意垂憐。
小侯爺昏睡十日十夜,喝了口水,不藥而愈……
“老夫不曾說過不必再救!”
梁太醫一提就惱,氣得胡子直往起飛:“小侯爺十日后只是醒了,又喝了半月的藥才能下地!”
梁太醫年紀也已不小,老主簿生怕他氣出好歹,好生安撫:“是,巷間流言實在可惡……”
“小侯爺那也不是病,是傷!誰從三丈高的山崖上掉下去砸在寒潭里也是九死無生!”
梁太醫這些年飽受議論,怒氣勃發:“那水是端王府百年山參熬的!若不是——”
云瑯靠在廊下,目光掃過院角,輕咳一聲。
老主簿倏地回神,連忙插話:“梁太醫,此事不提。”
梁太醫氣得須發皆張,還想再提,已被老主簿牢牢捂住了嘴。
昔日慘變后,端王府無疑已成禁忌。老主簿不敢讓王爺聽見,連拉帶拽,將太醫拖進了云瑯房間。
云瑯不急著進門,靠著廊柱站了一陣,不知想起什麼,低頭笑了笑。
屋內紛亂了一陣,老主簿安撫好了太醫,悄悄出門:“云公子……”
云瑯撐起身:“有勞。”
老主簿欲言又止,伸手替云瑯擋著門,等他進去,才悄悄離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