車廂都釘了棉布,簾子嚴嚴實實遮著風。厚厚墊著上好裘皮,備了暖爐,還熏了檀木香。
車走得極穩,不用細看,聽蹄聲就知道是匹上等的大宛馬。
好馬不駕轅,云瑯揣著暖爐,操心地嘆了口氣。
兩年征戰,五年逃亡。七年沒見,小皇孫手底下沒譜的毛病還是一點沒改。
拿汗血寶馬拉車,簡直暴殄天物。
云瑯已經幾年沒碰過好馬,手癢得很。盡力壓了壓心動,慢慢活動著手腕,耳不聞心不煩地閉目養神。
一路緘默,馬車再停下,已到了琰王府門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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端王過世后,先帝讓端王幼子蕭朔襲爵,爵位份例供享一律不變,唯獨改了封號。
王府被下旨重新精心修繕過,向外擴了一條街,圍墻高聳,比以前氣派了不少。
云瑯自覺套上了木枷,被押下馬車,站定抬頭看了看。
琰王府的匾額是先帝親筆寫的,蒼勁飽滿,氣魄雄偉。將作監找了雕正大光明匾的雕工,金絲楠木作底,刻好字后還嵌了層足金,禮部尚書親自作了頌。
無上的殊榮恩寵。
云瑯上次看見這塊匾,還是它剛被掛上去的時候。
常年閉鎖,正門已厚厚積了層灰,足赤金的匾額也難逃例外,早變得灰蒙暗淡。
云瑯站在府門前,多看了幾眼,視線被玄鐵衛牢牢擋住。
云瑯抬頭,朝他笑笑。
為首的玄鐵衛姓連,叫連勝,端王給起的名字。
玄鐵衛都是是端王親兵,從朔方軍時就跟著端王。后來端王從朔北回京,連勝也跟著回來,進了禁軍殿前司,做過三年的殿前指揮使。
云瑯老往端王府跑那些年,沒少被老御史暴跳如雷地堵門,多半都是靠連勝替他瞞天過海、蒙混過關。
“正門不能走。”
玄鐵衛凝注他半晌,側開頭,向旁邊一指:“西門入。”
云瑯點點頭,朝西門走過去。
待斬死囚,在監牢內必須鐵鐐重鎖。御史臺縱然盡心盡力,也摘不掉云瑯的鐵銬。
鐐銬都是上等精鐵打造鑄成,冰冷粗礪,沉甸甸壓著手腳。
云小侯爺和那些皮糙肉厚的死囚差得遠,逃了五年,身形又早比當年京城里錦衣玉食單薄了許多,腕間已被磨得傷痕累累。
他手腕白皙瘦削,被木枷牢牢禁錮著,寬大囚衣下腕骨清晰分明,襯得傷處血色格外顯眼。
西門的仆從去稟報王爺,玄鐵衛停在門外,沉默良久,霍然出刀。
云瑯不閃不避,凌厲刀風劈面掠下,狠狠刮過眉心,臂間緊跟著微微一沉。
木枷應聲碎開。
仆從從府里小跑出來,將門敞開。玄鐵衛收刀還鞘,揮手領屬下牽過馬車,進了王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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府里遠比想的清凈得多。
當年重修王府,先帝一再升格規制,禮部尚書三代老臣脾氣古板,險些氣得辭官告老還鄉。京城傳說,琰王府白玉作底琉璃為瓦,屋里堆得全是奇珍異寶,地上鋪的都是銅錢金子。
自端王過世后,云瑯就再沒進過王府。只當坊間傳言夸張離譜,一路走過來,才發覺傳言也有傳言的道理。
雕梁畫棟都還在,前府后園,一進富麗堂皇,二進秀麗幽深,曲廊亭榭,遠比尋常王府氣派。
云瑯被人領著,穿過大半個王府,帶到了處格外不起眼的偏殿。
“王爺說,他還有棋局未了,脫不開身。”
下人引他入門,在殿中坐下:“請云公子在此稍待。
”
室內暖意融融,大概是燒了地龍取暖。云瑯順手換了個暖爐抱著,正在研究太師椅的木料,聞言抬頭:“什麼局?”
下人一板一眼:“棋局。”
“打攪一下,你這里真是琰王府?”
云瑯撐著桌沿,向窗外看了看:“琰王蕭朔。從玉,炎聲,琰琬的琰,意思是美玉的那個……”
“不是。”下人道:“琰圭的琰。”
云瑯微頓,收回視線。
下人朝他一拱手,出了門。
云瑯扶著桌沿,站了一陣,低頭笑了下。
他放下暖爐,撈住鐐銬叮當作響的鐵鏈,攥在手里,慢慢坐回黃花梨木的太師椅上。
琰圭九寸,專伐不義。
有背德、棄義、行卑、信劣者,使誅討之。
云瑯深吸口氣,閉上眼睛。
從御史臺到刑場鍘刀底下、再一路到琰王府,他臉上始終帶著的笑意終于一點點淡了。
他向后靠進椅子里,抬手捏了捏眉心,肩背又撐了幾息,也一點點、無以為繼地松懈下來。
琰王府很安靜,偏殿就更安靜。窗外連走動的聲音也沒有,偶爾能聽見幾聲鳥鳴,和越來越凜冽的風聲。
云瑯側過頭,隔著窗紙向外看了看。
暮色已經極濃,天陰沉得動輒能撲面壓下來,燈籠下面已經隱約能看見細碎雪粒,被風卷得毫無章法。
這場雪已經憋了幾天,遲早是要落下來的。
云瑯未雨綢繆,把暖爐往懷里抱了抱,扯了條厚實的裘皮搭在腿上。
他認識蕭朔的時候,人們還不會或恭敬或畏懼地叫一聲“琰王”。
先帝還在,先皇后還是云家實際的當家家主。他從小被抱進宮里養著,仗著先帝先后寵愛無法無天上房揭瓦,那天剛好看見了端王帶進來的小皇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