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與琰王。”云瑯幫他總結,“生死血仇。”
當年舊事被這般赤裸提及,極端慘烈懾人,刑臺上下一時都跟著靜了靜。
云瑯沒再往下說,抬頭向云邊看出去。
天色陰沉,眼見著還要落雪,厚重云層一疊接一疊蔓到山頭。
隱約可見一線天光。
御史中丞定定看著云瑯,心口跟著一緊,背后冷汗涔涔透出來。
“黃口小兒,謊也編不圓!”龐甘臉色變了又變,半晌坐回監斬臺,冷笑,“既然血海深仇,你又如何能與他攪在一起?還不是矢口狡辯!”
“這有何難。”
云瑯失笑:“這種事,無非灌灌酒下下藥。我對他傾心已久,潛進他府里,尋個月黑風高良辰日,趁他半醉半醒神混沌時……”
御史中丞天翻地覆咳嗽起來。
云瑯沒能說完,有點惋惜:“這樣這樣,那樣那樣。”
御史中丞:“……”
人群尚在愣怔,鴉雀無聲。
御史中丞站了半晌,實在不忍再看下去,按著額頭往角落退了退。
“斯文掃地……斯文掃地!”
老太師龐甘氣得胡須打顫,抖著手指他:“天子腳下,豈容此等惡行!”
監斬官聽云瑯說得信誓旦旦,云里霧里間竟已不知不覺信了七八分,猶豫勸道:“老太師,畢竟稚子……”
“何來稚子?分明孽種!”龐甘厲叱一句,抄起斬簽,劈手摔下監斬臺,“荒唐至極!午時三刻已至,速速行刑!”
亡命牌落地,鍘刀必須見血。劊子手屏息凝神,咬牙正要行刑,忽然聽見清脆蹄聲。
兩匹飛馬破開人群,人立嘶鳴,堪堪到了監斬臺下。
勁風擦身而過,亡命牌被墨羽箭當中射穿,死死釘在木柱上。
馬上是兩個身形剽悍的黑衣人,其中一個手中弓弦仍在輕震,神色漠然,沉默立馬。
人群一陣騷動,有見識過的,忍不住低呼出聲:“玄鐵衛!琰王府的人……”
龐甘臉色變了數變,落在那兩個冷硬如鐵的黑衣護衛身上。
玄鐵衛是端王留下的親兵,朔方軍里的精銳,飲血無數殺人如麻,沒一個是好惹的。
皇上憐惜琰王少年失怙,特準玄鐵衛在京城內城持刀縱馬。縱然是當朝大臣權貴,也沒人愿意同這些只知道護主奉命的殺胚對上。
“本朝律例,從無死囚赦免一說。”
龐甘勉強壓下怒火,上前道:“琰王既然告病,法場便該由監斬大臣處置……”
“我家王爺養病,聽聞有子嗣流落府外。”
其中一人冷冰冰道:“遣我二人前來尋回。”
“子虛烏有,不過垂死掙扎、胡編亂造罷了!”
龐甘:“琰王何必當真——”
“我家王爺說,端王一脈,子嗣艱難,血脈凋零。”
另一人道:“不能放過一個。”
龐甘一時被噎住,還要再說,那人已下了馬,將自鍘刀下將躺得溜扁的云瑯提起來,扛下了刑臺。
“我家王爺吩咐,琰王府借去十月,驗看血脈。”
先前說話的玄鐵衛探向懷中,摸出一方生鐵令牌,拋在刑臺之上:“十月之后,要殺要剮,把人剁成幾段,隨你們就是了。”
第四章
云瑯被從鍘刀下扛出來,囫圇塞進了馬車。
侍衛司不得號令不敢妄動,人群向來畏懼琰王,訥訥向兩側退讓出條路。
玄鐵衛漠然沉肅,護持著馬車緩緩出了鬧市。
云瑯還想矜持,拿腦袋把簾子頂開一小半,看著越來越遠的刑臺:“諸位稍待……”
為首的玄鐵衛稍勒馬韁,看了他一眼。
云瑯不太好意思,清了下嗓子:“能再回去一趟,讓他們幫我把枷鎖摘下來嗎?”
“不是為我。”云瑯有理有據,很客氣,“枷鎖刑具五行屬金,是大兇之物,主肅殺,對養胎不利。”
玄鐵衛并不理他,扶著身側長刀,催馬前行。
云瑯灌了口風,咳嗽兩聲,倚著車廂:“端王血脈要緊。”
他扶著車窗,往外找了找,看著為首那個依然不為所動的玄鐵衛:“連大哥——”
雪亮長刀倏然出竅,停在他頸前。
云瑯停下話頭。
“再提端王名諱,刀下見血。”
為首的玄鐵衛盯著他,神色終于不再漠然,嗓音冰冷:“忘恩負義之徒,該被千刀萬剮。”
云瑯靜靜坐了一陣,笑了笑,將那把刀輕輕推開,坐回車里。
一聲鞭響,馬車緩緩前行。
云瑯放下車簾,嘆了口氣,不知從哪摸出截機巧鐵釬。擺弄兩下,熟練摘了鐐銬,隨手扔在一旁。
這條路他再熟不過。
京城內城自朱雀門始,出了金水門就是外城。
沿金水河向西北走,再向南,過了金梁橋,就是端王府。
云瑯少時沒少惹禍,每次禍闖大了,不能靠耍賴糊弄過去,就往端王府跑。
端王執掌禁軍,把他塞進房間里藏嚴實,叫殿前司在京里聲勢浩大地搜云家的小兔崽子。
禁軍也早都跟他混得熟透,一本正經地一通亂找,拖到老御史們堵不到人、氣得哆嗦著胡子回去,再把云瑯悄悄放出來。
云瑯在京城長到十五歲,出入端王府的次數,遠比那個鎮遠侯府更多。
凍透了尚且不覺得,這會兒在車里暖和不少,寒意反而從四肢百骸往外鉆。云瑯打了個哆嗦,把暖爐整個抱過來,舒舒服服揣進了懷里。
馬車里拾掇得很舒適,大概是琰王平日里自用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