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將軍下了明令,誰都不準來法場。那些軍中莽漢無法無天、敢奔襲千里潛入京城劫囚,可縱然給他們十個膽子,也決不敢靠近法場哪怕半步。
云瑯向人群里大致一掃,正要上法場,被御史中丞按捺不住攔下:“少侯爺——”
云瑯朝他囫圇抱拳:“酒真的不好。”
御史中丞定定望著他,張了下嘴,沒能出聲。
云瑯自覺不是挑事的人,想了想,誠懇奉告:“大理寺送的是假酒。”
御史中丞:“……”
法場是臨時搭的,難免草率,階下還是一片雜草磚石,刮著囚衣格外粗糲單薄的布料。
云瑯振落牽衣蓬草,舉步踏上石階。
臺上人高高坐著,眼皮也不抬:“犯臣何人,犯下何罪?”
御史中丞尚未及開口,高繼勛已上前一步,抱拳俯身:“回老太師,犯臣是云府余孽云瑯,犯得是抄家滅族的滔天大罪。”
御史中丞晚他一步,怒目而視:“你——”
“怎麼?中丞接手云府一案,熟讀文書卷宗,莫非以為……”
高繼勛側頭看他,冷冷笑道:“以為我說得不對?”
御史中丞胸口起伏幾次,掃過臺下指指點點觀斬人群,沒再說話,向后退開半步。
午時二刻,太陽正是刺眼的時候。云瑯瞇了下眼睛,抬頭往臺上看了一眼。
監斬的是當朝國丈、太師龐甘。
三朝老臣,頭發胡子都白透了,拄著御賜的龍頭拐,顫巍巍路都走不穩。整個人倒還老而彌堅地捧著詔書,念得抑揚頓挫:“天生民,而立之以君。夫君者,奉天養民者也……”
云瑯向來對這些之乎者也頗感頭痛,找準根木柱,跪坐下來靠著,閉目養了陣神。
太陽當頭,既無云又無風,哪怕是冬日,跪聽圣旨也有幾分苦曬。
不少人恭敬伏地,跪得難熬,也已偷偷換了好幾次腿。
龐甘不緊不慢念了一炷香,終于念到最后:“圣上繼位,感天承運,奉先帝之遺詔大赦天下……然,謀反大逆、罪大惡極者,皆不在此列!”
不少人被懾了一跳,本能抬頭。
“云府之罪,罪無可恕!”龐甘放下圣旨,沉聲道:“云瑯,你可知罪?”
云瑯起身:“知道。”
云府抄斬滿門、夷九族,是五年前的舊事。
佑和二十七年,先帝尚且在位。上元節當晚,宿衛禁軍宮變,殺校奪兵,直逼寢宮。
這是本朝最慘烈的宮變。先帝抱劍親守宮門,先皇后舍命護駕,宮人削發死戰,殿前司趕來時,血已染紅了白玉石階。
宮變震動朝野,六皇子奉皇命,將八萬禁軍篩子一樣過了一遍,凡是有些含糊可疑的,一律下獄徹查。
人太多,連御史臺帶大理寺的牢獄都被塞滿了,刑場的鍘刀也砍得卷了刃。
年頭過得不久,人們還都記得清楚。京城里稍年長些的,都能歷歷數出那時的彌天血氣。
當時的禁軍統領,正是端王。
禁軍嘩變,端王難辭其咎,也被下獄徹查。
只是誰也沒能料到,不等案子徹底查清楚,到第三日,端王就無故暴斃在了天牢之中。
端王妃聞訊,只身攜劍入京,闖宮自盡。
圣上震怒,令六皇子雷厲風行徹查始末。才查出來了竟是鎮遠侯意圖謀逆、又借機滅口,意圖盡數將嘩變罪行栽贓端王。
如此滔天大罪,鎮遠侯府一朝傾覆,滿門抄斬,也是罪有應得。
“罪有應得,你卻公然逃罪亂法,罪加一等!”
龐甘居高臨下,厲聲:“你可伏罪?”
云瑯點頭:“伏。”
他答得太過痛快,龐甘凝起的氣勢無處著落,虛晃一著,視線落在云瑯身上。
四周愈靜。
龐甘語氣愈沉了幾分:“隱匿之后,你逃去了什麼地方?”
云瑯想也不想:“天大地大,四海為家。”
龐甘追問:“都做了什麼?”
云瑯笑笑:“亡命之徒,自然是逃命。”
龐甘緊迫不舍:“何人助你脫身?”
“眾叛親離。”云瑯嘆道,“孤家寡人。”
案問到此處,便再問不下去。
龐甘仍不甘心,拄著拐杖緩步上前,欺身低聲:“云瑯,你如今已命懸一線,該說些什麼,心中總該有數……”
云瑯笑一笑,在刑臺前盤膝坐定。
龐甘看著他。
五年前一場變故,整個京城都被翻了個底朝天。
全城戒嚴,禁軍里三層外三層把京城包了個結實,云瑯逃出城,不可能無人相助。
龐甘一心要追出同黨,一并問罪論處。卻不想這宮中養尊處優、鐘鳴鼎食驕縱出來的少年紈绔,到了生死之際,嘴竟仍緊得半個字也撬不出。
龐甘再要說話,一旁監斬官低聲道:“大人,時辰……”
龐甘臉色沉了沉,拂袖回了高臺。
御史中丞再忍不住,急道:“少侯爺!”
他站得離刑臺近,聲音壓得雖低,云瑯卻聽見了,跟著回身望了一眼。
御史中丞臉色漲紅,牢牢盯著他。
云瑯被他盯了半個月,一陣頭疼,下意識保證:“我不越獄……”
“少侯爺那時說得什麼?!”御史中丞有官階,不被禁軍阻攔,激切啞聲道,“萬全之策——”
云瑯失笑。
他這一笑,御史中丞背后忽然騰起寒意,整個人怔怔立在原地。
云瑯被侍衛司暗衛拿獲,押進御史臺,就已不能再逃。
圣上與端王兄弟情深,對鎮遠侯府余孽從未放松。朝中已有云瑯逃往北疆的流言,再逃下去,流言早晚要變成懷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