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別吵了!”閻狩不耐聒噪,皺眉道,“晏無師孤身而去,身邊沒有沈嶠,說不定他還躲在附近,方才與我們一戰,沈嶠早已力竭,跑不了多遠,先四處找找再說!”
第80章
晏無師走后,沈嶠急于沖開穴道,又憂心以晏無師如今的武功,若是落入桑景行手中,還不知要如何被折磨,一時間經脈之內真氣行走無度,幾欲破體而出,他只覺心頭忽而炙熱如火烤,忽而又寒冷如墮冰窟,整個人渾渾噩噩,連身外時光流逝也沒察覺,仿佛落入一種似夢還真的狀態。
一面是備受冰火交替折磨的身體,一面又是游離在外的神智,神魂仿佛急欲強行脫離身體,然而卻因那一絲束縛,始終被牢牢捆綁在軀殼之內,迫不得已隨著混亂的真氣亂竄,攪得胸口悶痛欲嘔,四肢麻木不堪。
沈嶠的前半生是順遂的,玄都山仿佛一道屏障,將所有外界危險都隔絕在外。
不僅是他或玄都山上的其他人,哪怕野心勃勃的郁藹,他們已經半脫離了這個世道,看待人事難免都帶了點天真與理所當然在里頭,然而因為有玄都山,有祁鳳閣立于前頭,為他們遮風擋雨,所有人并沒有意識到山下的世界是怎樣的。
在那之后,沈嶠的生命似乎被半步峰一役割裂為界限分明的兩段,前半段有多安逸,后半段就有多波瀾迭起。
他經歷許多過生不如死的境況,也看遍世間人心善惡,到頭來,心中竟無留下半點憤恨,即便是有,隨著觀主和初一的死,隨著自己多了一個叫十五的徒弟,隨著與碧霞宗等人共同進退,隨著晏無師為了引開桑景行,以這樣的方式與他作別的那一刻,也悉數煙消云散,再無半點留下。
這個念頭如同一點冰水,在靈臺處緩緩擴散開來。
那一刻,神智仿佛徹底脫離身軀,脫離棲身的佛像,脫離這座小廟,來到一個不知所名,無以言語的廣袤天地,諸般痛楚逐漸離身而去,再無感知,然而眼前卻又豁然開朗,如日月高懸,山海俱明,魚躍波濤,雨照星辰。
凝滯的穴道正在緩緩疏通,流淌全身的真氣亦如暖流,令麻木疼痛的四肢百骸逐漸恢復氣力。
沈嶠仿佛感覺自己變成一條小魚,尾巴一甩,躍入這星辰漫天的大千世界之中,頭頂傳來滴答聲響,那是樹葉承受不了露水的重量,被壓折了腰肢,而露水也迫不及待想要擺脫葉子,從上面滑落下來,匯入深潭,將平靜打破。
他抬起頭,隔著透明蕩漾的潭水,看見外面的世界,那種感覺頗為玄妙,只可意會,不可言傳。
那一滴露水落在潭水之中,更像落在他心里。
天地隨之改變。
霎時嚴冬化為暖春,在他四周流動的水也變得暖意融融,無數像他一樣的小魚從他周圍竄過,搖頭擺尾,歡快地游向前方,星月細碎鋪灑在水面,又將這般光澤瀲滟的華麗遞送至水下,連帶周遭仿佛也跟著熠熠生輝,如置星河。
沈嶠閉上眼睛,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走完了屬于魚的一生,又轉生為這汪深潭,日復一日,等待雨水將這里填滿,等待潭邊花開與自己傾訴煩惱,又等花落將自己葬于水下,翻云為春,覆雨便秋,清鐘聞遠,碧桃滿樹。
他忽然想起《朱陽策》里面的一句話。
除己之外,更無它物。
沈嶠還記得,自己最初看見這句話,是在師尊給自己的那一卷《朱陽策》上,即便后來他置之死地而后生,以朱陽策真氣重塑根骨,也并不是對《朱陽策》里的每一句話都能揣摩透徹的。
當時,在這句話前面,還有另外一句話:己入它心,隨心所欲。
這句話倒還好理解,說白了,練劍便要揣摩劍心,練刀便要揣摩刀心,對敵則要知己知彼,才能百戰不殆。
但如此一來,“它”與“己”也就融為一體,又何必再分出來,說“除己之外,更無它物”呢?
沈嶠一度覺得也許是筆誤,又或者陶弘景在寫的時候,連自己也沒有想那麼多。
然而此時此刻,他卻忽然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,恍覺自己先前落入窠臼,走了彎路。
人立足于天地之間,首先是“己”,然后才是“它”,以己度人,以己度物,若己無喜,則天地無喜,若己無悲,則天地無悲,己心愉悅,素語成春,己心悲愴,山河失色。
頓悟了這一點,不僅心境登時開闊,便連身體也無限膨脹,仿佛可以容下無窮無盡的真氣,海納百川,有容乃大,經脈因真氣而拓寬,真氣又因經脈拓寬而逍遙自在,再無凝滯阻塞之虞。
山河同悲劍微微震動,仿佛感應到主人的心境與進益,激動難平,急待出鞘橫掃敵人。
而佛像之外的四人,此時剛剛踏進這間小廟。
閻狩冷聲道:“你們四下找找。”
蕭瑟因為受傷而步履沉重,走路本就有些遲緩,但白茸毫發無傷,似乎也沒有沖鋒陷陣的興趣,只是跟在蕭瑟后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