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刻沈嶠站在一塊獨自佇立的大石上,底下便是奔騰不息的黃河,咆哮著仿佛要將世間一切都吞噬殆盡。
在陽光的照耀下,河水熠熠生輝,晶亮瀲滟,沈嶠一人乍看單薄,難與天地爭鋒,但當他抽劍出鞘的那一瞬間,氣勢竟然不遜分毫,山河同悲劍同樣因反射出奪目光芒,劍鋒一起,劍氣四溢,帶動河水愈發澎湃洶涌,他整個人則置身在劍氣之中,如同將欲御劍而去的仙人,飄逸瀟灑之極。
十五看得完全呆住了。
他跟著觀主時,觀主雖然也教他們武功,但觀主武功本身就一般,很難向他們描繪什麼叫高深的武學境界,十五聽觀主描述過,真正的武道高人,能以自身滌蕩周圍,影響天地一草一木,使其受到自身心緒而牽動。
初一和十五兩人當時都聽得渾然忘我,向往不已,心道自己若是有生之年能見識到這樣的高人就好了。
而現在,曾經夢寐以求的景象就在自己眼前出現。
看沈嶠的一招一式,連十五這樣在武道上剛剛入門,甚至還談不上初窺門徑的人,甚至也能感受到其中牽引萬物的力量,那是他貧瘠的語言所無法描繪的畫面,也是十五畢生難忘的景象。
師父,初一,你們看見了嗎?
十五熱淚盈眶,甚至有種跪下來痛哭的沖動。
不僅是旁觀的十五,連置身其中的沈嶠,也正處于一種難以言喻的玄妙境界。
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劍氣冥冥之中與河水彼此牽動,互為氣機,劍意順著四肢百骸游走,又從手中山河同悲劍噴薄而出,心隨意動,劍隨心動,有形劍意化為白虹,從水汽之中貫穿而過,劍意所至之處,河水轟的一聲猛然炸開,壯觀奇麗,水珠四濺,閃耀七色光芒。
沈嶠劍尖一顫,人從石頭上面陡然躍下,毫無預警,看得入神的十五大叫一聲,并作幾步跑到河邊,卻見沈嶠落在洶涌的河水之中,兔起鶻落,手中劍勢未停,綿綿不絕,凌波微步,恣意自如,宛若閑庭信步,以劍拈花。
從來不為任何人停留,急于吞噬萬物的黃河在他腳下奔流,卻在他周身三尺之內,溫柔得像月華撫弄春風,任其自在,任其去留。
天不為春,著手成春。
流水無情,劍則至情。
以至情之劍馳騁無情之水,縱風雨千重亦獨往。
劍光所至,萬取一收,風流盡得。
一套劍法既畢,沈嶠從河中石頭躍至岸上,瞇起眼往回看,他的眼睛仍舊不是很好,也許是因為之前余毒在體內滯留太久太深的緣故,即便根基重塑,也沒法恢復到往日清晰無比的程度。
但這已經不要緊了,因為方才他使出那一套劍法時,用的是自己對周圍事物的感知,以劍意維系與周圍的聯系,所以落腳處分毫不差,并不因視力而減損,這也算是有舍有得,因禍得福了。
十五在旁邊怯生生道:“沈師,我以后真的能練成您這樣的境界嗎?”
沈嶠摸了摸他的腦袋笑道:“自然是可以的,大道三千,人人不同,你只要用心研習,將來必然也能水到渠成。”
十五也不由自主露出笑容。
這是他自離開白龍觀以來的第一個笑容。
沈嶠蹲下身與他平視:“你師父的死,我知道你沒有忘,我也沒有忘,我們一起記在心里,但你師父在天有靈,肯定希望你能開心快活,答應我,過了黃河,我們就把傷心事都拋掉,高高興興地往前走,好不好?”
聽他提起師父,十五的眼眶又有點濕了,但他很快點點頭:“好的,我會好好活著,努力練功,當一個好人,不會讓師父失望,也不會讓您失望的。”
沈嶠什麼也沒說,只將他緊緊抱住好一會兒,才把人松開,然后牽著他的手,一大一小的身影沿著河邊,慢慢地向前走。
而黃河,依舊滾滾向前,亙古不變。
……
他們兩人走得不快,這一路整整走了好幾個月,直到八月初,才抵達泰山腳下。
泰山共有大小山峰一百多座,碧霞宗不在歷代帝王封禪的岱頂,而在東北麓一座名不見經傳的燭南峰上。
燭南峰不算高,位置卻得天獨厚,山上奇石環繞,清流淙淙,因地勢較險而少游人樵夫,二人在山下稍稍整裝歇息,便開始往上爬。
十五頗有點“近鄉情怯”,心頭忐忑不安,在沈嶠帶著他往上走的時候,便忍不住問:“沈師,您知道碧霞宗是一個什麼樣的門派嗎?”
沈嶠笑道:“碧霞宗始建于漢代,如今的宗主叫趙持盈,同樣是身列天下十大的高手,竺兄既說趙宗主是他的師侄,那麼論輩分,你應該是與趙宗主同輩。”
十五抓著他的衣角,卻絕不是害怕自己跌下去,這幾個月他跟隨沈嶠習武練劍,進步飛快,玄都山的輕功“天闊虹影”在他使來,已得三四分精髓。
“等把我送到碧霞宗,您就要走了嗎?”
“你不希望我走嗎?”沈嶠故意逗他。
十五有點不好意思,抿著唇笑,沒說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