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染青垂眸認真學著，忍不住戲謔：“這麼用心做吃食，怎麼不親自送過去？”

“想知道？”

白染青看了眼墻角的老鼠洞，清了清嗓子：“愿聞其詳。”

老鼠洞里塞著的羊腸小管延伸綿延，一直伸到幾米開外的房屋中，蔽月和楚煥耳廓緊貼，做賊般竊聽。

兩人心懷鬼胎，蔽月是想搞清楚蕭吟山對自己的態度。而楚煥，對于散魂釘的事情耿耿于懷，更希望他們父子有機會促膝長談。于是一拍即合，拉來白染青一伙，借著要學習酒釀丸子的理由，把人深夜引到小廚房來。

“青俠，那請先回答我上一個問題吧。”

“上一個....”白染青疑道，“換眼睛？古籍里的確有過一個這樣的例子。”他擺擺手，雪白粉末漫天飛舞，“即使可以，阿月也不會同意的。”

蕭吟山淡淡的說：“那如果我本就快死了呢？我的眼睛應該是他最好的供體吧。”

“青俠”他的視線對上白染青，白染青這一刻映著燭光才發現，其實他和蔽月的眼睛很是相似，眼瞼極薄，微微上挑，開扇又兼具秀氣凌厲。如果蔽月看得見，眼泊里應該也是這樣盈盈一片清亮水澤。

“那現在我來回答你的問題，為什麼避而不見阿月…”

“因為散魂釘，我解開之后只有半年可活。我本以為，我可以趁最后的時間好好補償阿月，享受天倫之樂……”

他牽扯蕭索的笑意，緩緩下移目光，游移在面前三分地，“可是阿月這孩子太重情義了。在牢里，他只是剛知曉我身份，便為我擋箭受此重傷。若是他知道我半年后就………倒不如一開始我就表現的淡漠些。

”

白染青眼神復雜的又望向老鼠洞，大黑犬萌萌此刻甩著尾巴大搖大擺進來，鼻頭嗅探到洞口，宛如發現了什麼驚喜，伸出舌頭費力的開始舔舐。

從羊腸軟管里傳來口水滋啦滋啦的聲響，談話再聽不真切。蔽月放下聽筒那端，低垂著眼睫，一派乖巧任采擷的模樣。忽然，他站起身往外走，腳步有些踉蹌，楚煥溫熱的身子穩穩扶住他，就像綴滿希望的浮木托住不斷下墜的人。

“何況，若是可以換眼睛，再過段時間我就尋個理由離開，不要讓他知道......”

“可我已經知道了。”

小門被霍然推開，廚房里二人一狗面面相覷。

蔽月走過來的急，靠在門框上輕輕喘息，皎白月光下顯得他孱弱透明，用渙散的目光試圖鎖定蕭吟山的位置。

“你們這些做長輩的總愛這樣，讓將死之人痛快過完余生，卻給活著的人制造更多遺憾。”他低聲控訴：“我的身份不是病人，不是瞎子，我是一個劍客！我知道刀劍無眼，理解生死無常，為什麼你覺得我承受不住你會死去？如果死亡無法改變...過好剩下每一天，不好嗎？”蔽月很少說這麼長的話，說完有些不自在，唇縫抿成一線，顴上紅云倏忽閃過。

“阿月...”蕭吟山怔忡片刻，忽覺是自己不夠曠達了，他抬手欲撫摸蔽月的發頂，腳邊的萌萌卻扯著嗓子嗷嗷叫起來。

眾人才發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異味。

白染青懊惱的一拍腦袋：

“糟糕！鍋里糊了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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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眼春生夏長，秋收冬藏。

花花的百天宴，定在立冬這一天。

啪！

一個扇柄當頭砸下，尹汐渺再次揪著星野的耳朵森然警告：“這次要是再給我惹出事，你看我怎麼收拾你！”

“知道了爹！”星野摸著通紅耳朵，忿忿回答。上次問劍大會他私自幫蔽月登臺，回去挨了好一頓毒打，來程一路上，尹汐渺不知威脅恐嚇了多少次讓他老實聽話。

笑死，他是這麼沒有眼力見的人嗎？

當然要夾緊尾巴做人，只不過…到了冶劍山莊看見桌面上滿滿當當的抓周道具時，星野玩心驟起，把自己新修好的骨塤也塞了進去。

等到主角出場時，粉雕玉琢的花花被蔽月抱出來放到桌上，筆墨玉石刀劍尺…琳瑯滿目的抓周道具圍繞其中。剛學會爬行的花花在眾人的注視下，晃晃悠悠，舉著肉嘟嘟的小手繞過匕首小刀，在筆墨處片刻停留，然后從一堆物品中攥起一個不起眼的東西不放手，咯咯笑起來。

這一攥，蕭吟山的酒不喝了，白染青瞪掉了眼睛，尹汐渺的笑凝在臉上，楚煥的額角青筋微微跳動……

“是什麼？”

蔽月含笑去觸摸，只覺得這東西長得形狀怪異，一時想不起來。身側的尹汐渺已率先發出一聲怒叱：

“星！野！”

屋頂一陣雞飛狗跳似的逃竄，罪魁禍首手腳并用，踏碎房廊碧瓦，碎沫飛濺，合著天際酥雪齊齊飄散。

宣城竟下起了初雪。

這雪愈下愈大，到了夜間，庭院已化作皚皚冰雪境。蕭吟山披著大氅饒有興致在院中做起冰雕，偶爾不在意的抹去嘴角血沫，這些時日身體衰敗加快，只是他都隱瞞了下去，好像這樣死亡就會來的晚一些。

看著自己完美的作品，他又拉著蔽月一個個撫摸過去。

尹滄瀾，蕭吟山，楚煥，花花......還有蔽月自己。

每一個都是家人，每一個都栩栩如生。

“記住了麼？阿月。”

蔽月曾自責于記憶里已經模糊了尹滄瀾的模樣，此刻虔誠點頭，凍紅的鼻尖，呵出凝結成霜的白氣，“記住了。”

蕭吟山替他拂去發絲上的碎雪，“回去睡吧，別凍著了。”

他轉身走了幾步，忽聞身后輕聲。

“謝謝你，爹。”

蔽月站在雪地里，這雪瞧著冰冷肅穆，但其實捂在手心里，綿軟又可愛。

這一夜，蕭吟山折了一枝白梅，含著淺笑安詳的從此睡去。

蔽月也久違做了一場美夢，夢中家人團聚，燈火可親，苦厄與絕望統統遠去，命運終于舍得從輕發落，來日可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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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染青和亓南枝傾盡畢生所學，將蕭吟山的眼睛成功換給了蔽月。只是這事前無古人，恢復之期漫漫，誰也說不好。

幾年后，窩在山莊里的兩人沒事做又造出個二胎，剛剛胎象穩固，蔽月就架著楚煥的脖子要求出遠門放風。

楚煥信守當初重逢時的承諾，把人帶到了祁連山看星星。兩人四仰八叉躺在祁連山的草甸里，楚煥瞧著烏慘慘的天色濃云，竟一顆星子也看不到，仗著蔽月看不見，干脆睜眼說瞎話。

“你就騙我吧，哪有星星？”

“怎麼沒有？”楚煥硬著頭皮，隨手指著天際一點，“那里......阿月？”他驚訝的咬到舌尖，看向身邊人。

蔽月眼中溫瀾潮生。

天上月影，人間驚鴻，這一刻全數倒映進他的眼眸。

【完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