陶曉東看不下去,放下陶淮南,脫了身上的大衣,裹住那孩子。
男孩前后打著擺子,整個人以夸張失控的幅度劇烈地發著抖,牙齒磕得喀喀響。
大衣帶著體溫罩著他,男孩手里還抓著陶淮南留著溫度的大杯子,抬頭看了眼陶曉東。
陶曉東也看著他,這孩子長得隨他爸,不好看,也不討人喜歡。陶曉東盡管無意多管別人家的事,可是這麼冷的天兒光著身子光著腳在外面跑,一個不當心可能就凍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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陶曉東看了眼男孩腿間凍得發紫縮起來那一小點,在外頭這麼凍幾個小時,小雞兒不掉也廢了。他想讓那男孩去屋里暖和暖和,然而還不等他張嘴,那小孩轉頭就跑了。
大衣和水杯都扔在地上,沾了地上的臟雪和泥。老家叔叔吆喝著罵了聲,把東西撿起來:“懶得沾他們家的破事兒,他爸就是個瘋子,瘋起來誰都打。”
陶曉東問:“他媽呢?”
“讓他打跑了,誰跟瘋子過得了,早走了!”
陶曉東穿回大衣,也沒管上面沾的泥,蹲下去抱陶淮南。陶淮南手上還帶著剛才牛奶的溫度,滾燙的小手心貼在陶曉東脖子上。
陶曉東問他:“嚇一跳吧?”
陶淮南點點頭,聲音不大:“嚇我一跳。”
陶曉東于是隔著帽子用力捋了捋他的腦袋,哄了句:“摸毛嚇不著。”
那時候的陶淮南被他哥護得跟個娃娃似的,小瞎子太脆弱了,陶曉東天天綁在身上護在眼前。
這個歲數的男孩兒按說正是街上亂跑傻淘的年紀,淘起來能把爸媽氣得扯過來抽一頓都不解氣,陶曉東自己就是這麼過來的。
然而也不全是那樣,這有一個沒了爸媽自己又沒法活的小瞎子,那又有一個有爸媽還不如沒有的小臟狗。
說到底人不同命,命好的各有各的好,慘的也都能各自慘出花來。
陶淮南喝了他哥重新給熱的一大杯牛奶,小孩養得精,每天一大杯牛奶缺不了,喝得小孩奶白奶白,渾身上下都是那股奶哄哄的膻味兒。
喝了牛奶下午睡了長長的一覺,被他哥放在炕上,鋪著他自己的小毯子。夢里夢外都是外面靈棚時不時響起的唱喪聲,陰陽先生突然吼的一嗓子總讓他連睡著也肩膀一縮。
因為這一覺,到了晚上睡不著了。
哪怕眼睛看不見,白天黑夜對他來說也還是有區別,眼前那點微弱的光線能讓瞎子的世界分個晝夜。
陶曉東晚上不睡,棉襖外面裹著一層老家叔叔沉沉的黃綠色軍大衣,領子立起來護著耳朵和臉,蹲坐在火盆邊給爹媽守靈,時不時在火盆里點火燒沓紙錢。
他進來看了陶淮南一次,陶淮南聽見他進來,伸手去摸他,小聲說:“哥我去陪你。”
他哥用手背碰碰他的手,哄他:“外面太冷了。”
“我穿上棉襖。”
“穿上也冷,在屋里睡吧。”陶曉東坐下陪了他幾分鐘,過會兒又出去了。
陶淮南很久都沒能睡著,他下午睡多了。農村的玻璃窗不嚴實,晚上有風。身下的火炕燒得燙人,露在被子外面的臉和手又很冷,鼻尖都是涼的。
陶淮南時不時抬手焐焐鼻尖,手心里是炕革上的柴火味兒。
老太太的哭嚎聲由遠及近傳進耳朵時陶淮南往被子里縮了縮。
衰老卻尖利的叫喊聲讓陶淮南更冷了,近了還能聽見男人的怒吼和叫罵。腳步聲伴著人聲混亂地摻在一起,越來越近了。
男人罵著“小兔崽子”,吼著“我他媽今天非打死你”。
老太太大聲哭喊著求他別追了,時不時夾著一句“快點跑”。
陶淮南安靜地躺在那里聽,眼睛在黑暗里徒勞地瞪著。他想找哥了,哥不在身邊心里總是不踏實。
院里搭了靈棚,這些天院門是不關的,一直大敞四開。
院門被磕出“砰”的一聲時,陶曉東正盤腿坐在火盆前抽煙。他抬眼看過去,還是白天遲家那小孩兒。
光屁股的小孩兒往墻根處躲,他爸追著他攆,一邊被老太太扯著胳膊往后拖。拖也拖不住,反倒一直被扯得跟著踉蹌地跑。
“別打了!再打真要打死了!志德啊!!”老太太哭著喊,邊喊邊徒勞地捶著男人的后背。
男人一身酒氣,罵罵咧咧地朝男孩的方向去。
陶曉東一根煙沒抽完,他依然坐在那兒。
“志德啊!那是你兒子啊!!”老太太嗓子早喊啞了,聲音一拔高更是帶了股歇斯底里的絕望。
一老一少一酒鬼,在搭著靈棚的院子里像是在演一場哀戚的鬧劇。
陶曉東冷眼看了半天,也是難為他們不覺得裝著骨灰的兩口棺材瘆人。陶曉東又點火往火盆里燒了沓紙錢。
這是陶曉東從小生活的地方,這個院子和這兩間房就是他從小的家。他在這里傻跑瘋淘上房揭瓦,再被他爸吼著嚇唬著拍兩下屁股,手拍下來都是收著勁兒的。
那時候遲家上一任的酒鬼還是遲志德他爸,喝多了打兒子,每次遲志德挨揍挨得狠了也四處亂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