季堯曲起一條腿搭在床邊的踏板上,赤著腳,冰涼涼的,他說,哦?去哪兒?
何卓道,臣先護送您出宮……
何卓,季堯打斷他,懶洋洋地說,朕不走。
何卓急道,陛下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。
季堯笑了一下,直接赤著腳走了出去,說,他們都走了,何卓,你為什麼留下?
何卓怔了怔,看著季堯,垂下頭,低聲道,您是皇上,臣自當效忠。
季堯嗤笑道,效忠?何卓,你們當真想為朕效忠?你們不走,甚至不惜以身殉國,不過是想全你們的忠義之名,他日留名青史。
何卓臉色微變,一聲不吭。
季堯擺了擺手,說,朕不是什麼好皇帝,殉國,你也落不得什麼好名聲。
季堯徑直地越過他,往前走了幾步,門未關,通明的宮燈點得七零八落,到處都是奔逃的侍衛宮人,抱著行李,甚至有轟搶打起來的,一個撿了刀,捅了進去,細軟混著血跌在地上,露出沾血的珠寶銀錢。
季堯無動于衷地看著,興許是他積威太甚,門口又立了幾個禁軍,無人敢上前。
空氣里都彌漫著硝煙和血腥味,季堯靠著高高的殿門,悠悠揚揚地說,天冷了。
他對何卓說,給朕辦一件事,辦完了,尋死也好,逃生也罷,隨你去。
何卓沉默片刻,慢慢抬手行了一個禮。
季堯從小就覺得這宮里的樓閣都修得太高了,高得他踮著腳看不到更闊更遠的天,后來又覺得它太多了,一幢一幢,他爬上墻頭也找不著他父皇會住在哪兒。
他母妃總是打扮得光鮮,說,他父皇會來看他的,會接他們出冷宮。
她說,只要阿堯爭氣,你父皇子嗣單薄,你要是最優秀的,將來說不定你父皇還會立你為太子。
她母妃總是在做夢。
季堯起初是信的,后來他突然醒悟,他母妃是個瘋子,瘋子的話怎麼能信。
季堯仰起頭,看著自己的寢殿,殿里已經燒了起來,冒著黑煙。
本就是干燥了許久,又是有意縱火,添油倒酒的,一把火下去,轉眼火勢轟然而起,將偌大宮殿都吞噬了。
周遭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驚叫聲,帝王寢殿走水不是小事,可到底生死當前,尊卑也變得微不足道,白著臉驚惶地瞥幾眼,加快腳步匆忙而逃。
季堯拿火折子敲著掌心,輕輕吹了吹,一點猩紅的火光若隱若現,隨手一扔,星火燎原,須臾間緊鄰的宮殿也燒了起來。
火勢愈旺,將黑色蒼穹都映亮了,詭譎的焰火映亮了季堯蒼白的臉頰,漆黑的眼瞳中閃爍著興奮。
宮里徹底亂了。
御林軍何卓身亡,最后一道防線潰敗,叛軍已經殺入了皇宮。
季堯聽著遠處的喊殺聲,無非是什麼誅殺暴君,老生常談,無甚新奇。季堯閑庭漫步似的,輕快又自在,隨手就連著焚了幾座宮殿,大火連綿,像是要將整個世界都焚燒殆盡。
轟然一聲巨響,是房梁坍塌的聲音,火星子四濺。
季堯伸手捉了縷黑灰,不遠不近的,季堯似乎都能感覺到烈焰舔舐皮肉的熱意。
風卷動著黑色衣袍,獵獵作響,季堯面色透著病態的白,清瘦,孑然地站在燃燒的宮殿外,竟有幾分像是人世間的游魂。
突然,身邊有人叫了聲,“陛下?”
季堯垂下眼睛,一個小太監,瘦匍匐著,瘦小小的,身邊放了盞宮燈。
季堯隨口嗯了聲。
他不開口,小太監不敢動,腦袋貼在地上。
季堯說,不逃命,在這兒作甚?
小太監抖了下,仰起臉,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皇帝,說,逃……逃命?要逃去何處?
季堯怔了怔,旋即笑起來,你問朕?
小太監猛的磕了頭,奴才不敢。
季堯說,行了,起來吧。
他問那小太監,哪個宮的?
小太監小聲道,回陛下,奴才司禮監的。
季堯哦了聲,看著燒得更大的火,風卷著火,沿著相接的飛檐又點燃了一座宮殿。
火光給季堯蒼白的面容增添了幾分血色,他伸手一指,慢悠悠地說,你看,像不像上元節的焰火?
小太監看了眼,搖頭又點頭,低聲說,走水哪兒能和煙花一般。
季堯道,都是火,有什麼不一樣。
小太監想起季堯的身份,不敢忤逆他,只說,陛下說得是。
季堯不置可否。
他說,你叫什麼?
小太監受寵若驚道,回陛下,奴才鄧蓮生。
季堯笑了笑,名字倒是不錯,新進宮的?
在宮里待久了的宮人莫不畏懼他如虎狼,在他面前戰戰兢兢,遠不會這般青澀。
小太監說,奴才兩個月前才入宮的。
季堯說,為什麼要入宮?
小太監老老實實地說,活不下去了,今年旱災家里收成不好,又打仗,爹娘養活不了這麼多人。
季堯想了想,北境人?
如山的折子,朝臣憂心忡忡,這個說旱災,那個說叛軍,你一言我一語,吵成了一堆,季堯聽得不耐煩,頭都疼了,折子悉數返了回去,不予理會。
小太監靦腆地笑了笑,陛下英明。
英明?季堯扯了扯嘴角,沒有說話。
百姓都咬牙切齒地罵季堯是昏君,暴君,就是在這宮里,沒有人不畏懼季堯,鄧蓮生起初還在想,季堯是不是如他們所言,生得青面獠牙,惡鬼似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