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賀波瀾不驚地看著季堯,季堯對他笑,直接坐上了桌子,拿著奏折輕輕地敲掌心,你我二人本該十分親近的。
季堯說,難道督公和朕做了同一個夢?
楊賀淡淡道,陛下坐了什麼夢?
季堯抬手撐在梨花木桌上,捏著折子輕輕左右一比劃,惋惜地說,朕啊,朕夢見自己將督公斬了。
抄家,斬首,曝尸于亂市,受萬民唾棄。季堯好不解困惑的語氣,問楊賀,說,督公,朕怎麼會做這樣的夢?
恍惚間,經年噩夢死灰復燃,楊賀仿佛回到了詔獄死牢,傳旨的太監倨傲地站在牢外傳旨,圣旨明黃,定了他午門斬首。那刀是極鋒利的,飲過血,殺過人,懸在他的頭頂。
鬧市亂哄哄,耳邊盡是謾罵嘲諷。
楊賀呼吸都變得急促了,拼命自控著,說,陛下不要說笑了。
楊賀攥了攥自己的掌心,腦子里浮現上輩子季堯的模樣,少年臉色蒼白,眼瞳黑漆漆的,死水一般。
兩世模樣互相重疊,變成了面前這張臉,惡鬼似的,季堯湊近了,拿奏折沿尖角在他的脖頸間滑了一下,輕聲說,朕可沒說笑。
他笑盈盈地問,督公,疼不疼啊。
過了許久,楊賀抬起眼睛,看著季堯尖銳冰冷的目光,說,不過一個夢而已,陛下何必當真。
季堯笑了起來,夢?于朕而言,那的確是夢,于督公而言,當真是夢?
奏折尖角下移,堪堪在楊賀鎖骨間曖昧地點了下,季堯說,朕同督公如此親厚,督公如今卻視朕如虎狼蛇蝎,避之不及——嘖,他反問楊賀,督公,你說奇怪不奇怪?
楊賀揮開那本奏折,面無表情地看著季堯,說,陛下想說什麼?
季堯道,督公何必在朕面前裝傻,朕是什麼人,督公是什麼人,你我一清二楚。
他姿態閑散,言語卻步步緊逼,非要撕破楊賀那副鎮定的偽裝,讓楊賀的恐懼憤怒都在他面前一覽無遺。
二人目光對視了一會兒,楊賀盯著那張熟悉至極的面容,他從來不知道,同樣一張臉,神態竟會陌生得令人生厭,他慢慢靠在椅背上,說,陛下說什麼,奴才聽不懂。
季堯笑了起來,楊賀,楊督公,朕聽說督公一向睚眥必報,朕殺了你,毀了你的一切,你是不是恨極了朕?
楊賀冷漠地看著季堯,沒有開口。
季堯道,為什麼不動手呢?
他看著楊賀,又笑,莫不是——舍不得?可真是情深義重,朕只知督公心高氣傲,原來竟有此好。
楊賀眼神更冷,嘴唇抿得緊緊的。
季堯說,不知督公——他頓了頓,似乎是在斟酌詞句,哂笑道,和這麼個人顛鸞倒鳳,午夜夢回,會不會做噩夢,突然想起朕,想起前世種種,嗯?
季堯——楊賀霍然起身,盯著季堯,冷冷道,不過一個不知從何處來的贗品,你當真以為我不敢動你?!
贗品二字一出,季堯臉色沉了下來,直勾勾地盯著楊賀,贗品?
督公,什麼是贗品?他渾不在意地翻著手中的奏折,奏折中是謝家謝軒請旨辭官,書桌上還放了許多折子,奏的都是朝中要事,足見二人親厚,非比尋常。
季堯說,督公和朕來自同一個世界,前塵是真還是如今是真,督公分得清麼?
再者——他頓了頓,看著楊賀的眼睛咧嘴一笑,你要的真貨,回得來嗎?說不得督公以后日日見的就是朕了。
楊賀眉宇之間浮現幾分陰霾,嗤笑道,休想。
楊賀看著季堯,語氣冷靜殘酷,道,他若回不來,我就殺了你。
季堯眼神一凝,隨手將折子丟在桌上,啪的一聲響,督公何必如此,皮囊是這副皮囊,里頭是誰的魂有誰在意,督公想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,朕一樣能給你。
他是季堯,朕也是。季堯說。
季堯目光落在他衣襟里若隱若現的鎖骨間咬痕上,咬得狠了,牙印猶存。季堯拿舌頭頂了頂齒尖,看著楊賀那張清冷冶艷的臉,季堯從未碰過太監,可想起晨起時楊賀的模樣,想起這具身體和楊賀或許做過的種種,一時間竟生出了幾分惡劣的興味。
楊賀臉上沒什麼表情,淡淡道,你不是。他看著季堯,臉上露出幾分不屑的嘲弄,你算什麼東西。
楊賀說,你有一句話說對了,我一向睚眥必報,你最好給我老實點。
季堯聽著那把淡漠冷靜的聲音,話里卻透出毫不掩飾的維護,心里莫名的不快,扯了扯嘴角,哦?督公能做什麼?殺了朕?
楊賀不置可否。
季堯涼涼地笑了聲,督公可當真狠心,殺了我,你要的,可就也死了,徹底回不來了。
楊賀漠然道,你也說我要的,既已經不是我要的,留著何用。
楊賀和季堯之間一下子變得微妙起來,遲鈍如趙小奪,都覺察出了什麼。
趙小奪問楊賀,他們是不是吵架了,楊賀沒說什麼,只是讓他將皇帝宮中的內侍都換成自己人。
這些年朝中兩派分庭抗禮,季堯深諳權衡之道,養了些心腹,卻又拿捏著分寸,不至于讓楊賀生出危機感。
這個季堯雖說不知朝中局勢,可他太聰明了,楊賀自然不會由得他任意妄為,攪亂朝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