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不想了》第58章

楊賀輕輕笑了下,道:“這怎麼能算騙,宮中本就如此,是陛下以前過得太安逸了。陛下若有太后的兩分雷霆手段,今日也不至于此。”

他聲音輕,也慢,好像以前君臣二人坐在一起無話不談。

季寰悵惘地想,或許只是他的無話不談。

楊賀說:“陛下,來生不要再做帝王了。”

“陛下的藥灑了,我去讓宮人再煎一副,”楊賀又行了一禮,慢慢走了出去。

殿門關上,眼尖的小內侍見了他的手,湊過來問道:“督公,給您叫太醫過來?”

楊賀看了眼自己的手背,說了句不用了,兀自拿左手揩了季寰濺上去的血,他伸舌尖嘗了口,和別人的,自己的并無二致。

惡人也好,善人也罷,除了裹在皮肉下藏深了的一顆心,并沒有什麼區別。

沒過兩天,錦衣衛傳來消息,陳意和邱明書都已就地格殺,身上并未攜帶密詔。

安國公幼子在路上被人發現了,是在逃的欽犯,為了討好楊賀,直接被當地郡守拿下,押送入燕都。

次子死在了蕭百年手中,身上卻只有密詔而無虎符。

虎符不言而喻,在安國公大公子手中。

消息送進燕都時,蕭百年只留下了幾個機敏的錦衣衛跟蹤大公子,其他人都撤回了燕都。

日子一天一天變得緩慢,京里真正亂起來那天,是個月圓夜。

皎月掛當頭,銀霜凄清。

一切已經部署妥當,楊賀和季堯都在宮里。毒入肺腑,季寰已經不行了,躺在床上,整個人虛弱得仿佛下一瞬就會溘然長逝。

在宮中的還有朝中的幾個老臣,包括謝老侯爺,零零散散地跪在殿外,大都苦著臉,如喪考妣。

宮門外是另一番天地。長街上家家戶戶門窗緊閉,唯恐殃及池魚,不似往日燈火通明,熄了燈,越發顯得陰暗可怖。

北府衛是戍守皇城的第一道防線。

禁軍是第二道。

遠在宮中,似乎都能聽到傳來的廝殺和刀刃相交聲,馬蹄交錯,好像要將皇城換個天地。

季堯和楊賀跪坐在龍榻前,他們誰都沒有說話,沉默地看著床上的季寰,季寰已然油盡燈枯了,雙頰瘦削,毒浸染肺腑,蒼白的嘴唇都顯出一點烏黑。

季寰到底是沒有立儲君,也不曾寫遺詔,他似乎是要用這種方式,沉默地宣泄心中無處可去的苦悶和絕望怨恨。

他要他們一輩子背上罵名。

季堯突然說:“公公,我想和皇兄單獨待一會兒。”

楊賀抬頭看了他一眼,又看了眼季寰,到底是起身走了出去。

殿中變得越發安靜,宮燈內燭火長明,一盞又一盞,徒然地照著明。

季堯看著季寰的臉,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季寰的手指,冰涼涼的,索性握著塞進了被褥。

“皇兄,是不是很恨我?”季堯自言自語。

季堯笑了下,像個要尋長輩撒嬌的孩子膝行著靠近了龍榻,挨著床沿坐了下去,說:“是我我也要恨的,不過我不會給別人這樣對我的機會。”

他說:“皇兄,你真是我見過的最天真最善良的人了,小時候母妃瘋瘋癲癲的時候總罵你母后惡毒,心機深沉,一肚子壞水,你說你怎麼就這樣好。”

“可是你好又怎麼樣,”季堯一只手搭在床邊,枕著下巴,嘆氣道:“皇帝只能一個人做。”

“皇兄,你攔著我的路了。

季堯又笑,看著季寰,道:“皇兄,我小時候做過一個夢。”

這是他不曾對任何人說起過的,包括楊賀。

“我做了個夢,夢見我當皇帝了,”季堯皺了皺眉毛,神情卻罕見的,有幾分驚懼和心有余悸,“夢里只有我一個人坐在高高的龍椅上,身邊一個人都沒有。”

“底下也沒有人。”

只有無邊的黑暗和孤獨,他像是被套進了華貴的囚籠里,冕毓沉重,壓著他,一串串的綴珠垂著。刻骨的孤獨如冰冷的潮水,讓人喘不過氣。

那個夢就像一個可怖的預兆。

季堯鮮少有恐懼的情緒,夢醒之后卻渾身冷汗涔涔,夢中的感覺太過孤獨無望,仿佛這就是他的將來。

季堯怕極了。

直到他看見了楊賀。那年隆冬,季堯爬上了墻頭,一眼就看見了楊賀,楊賀仰起臉,對他笑了起來。冬日里的陽光透著暖,少年內侍膚色雪白,眼睛漂亮,一笑起來能迷人眼,干凈柔軟得不像話。

盡管他知道,那都是假的。

季堯輕聲說:“皇兄,我不會讓自己變成夢中那樣的。”

就是死,他也要把楊賀綁在他身邊。

這一夜變得漫長,滴漏一地一滴地漏著,喊殺聲漸漸逼近皇宮。

道道宮門告破。

宮中人心惶惶起來,殿門外跪著的老臣也開始對望不安。

楊賀始終波瀾不驚,冷靜得不像話。

晨光微吐,東方漸漸露出了魚肚白,朝陽映亮出了宮中的紅墻琉璃瓦,勾勒出精巧金貴的飛檐。

突然間,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,蕭百年和幾個禁軍統領出現在楊賀視野之中。

一顆心陡然落了地。

楊賀不動聲色間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。

他們幾人渾身浴血,利落地單膝跪在地上,揚聲道:“天佑我大燕,賊子悉數伏誅,臣等幸不辱命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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