穿過長長的中庭,地上的尸體已經被拖開了,清出一條淌血的路。堂里已亮起了燈火,亮堂堂的,昔日司禮監大權宦狼狽地穿著白色褻衣,一張老臉煞白,上了年紀,干瘦如將折的落敗枯枝。
楊賀看著他,頷首笑了一下,說:“李督公,別來無恙。”
李承德咬牙切齒,“楊賀!”
楊賀漫不經心道:“說來我能有今日,當日也多虧督公施以援手,我心中一直很是感激。”
“呸,豎子!”李承德冷冷地說:“要殺要剮你只管動手,不必多費口舌。”
楊賀眉梢挑了挑,抬手輕輕拍了兩下手掌,“我竟不知督公這般剛烈,倒是我小瞧督公了。”
“督公這個年紀,該頤養天年,為什麼又要管宮中事,像以前一樣裝聾作啞不好麼?”楊賀撩袍反身坐在主位上,看著李承德。上輩子李承德就是告老還鄉,離開了燕都,沒有今日這一出。這一世,一切都變了,好像每一個人的命運都出現了偏差。
李承德冷笑道:“我雖是個閹人,卻也知忠君二字!爾等賊子毒害君王,謀朝篡位,不但妄為人臣,他日必定不得好死!”
楊賀輕輕笑了笑,說:“可今日,要死的是督公啊。”
李承德梗著脖子不言不語。
宮中內侍十有七八都是聽命于楊賀,獨獨剩了那麼些,歸在了司禮監李承德名下。楊賀原本無意動他,可幫陳菀菀出逃卻有內侍幫襯,楊賀直接將目標鎖在了一直隱而不發的李承德身上。
雨夜有幾分涼意,楊賀手指冷,倒了杯茶,茶水卻是冷的,聞了聞,茶葉也不是頂好的茶葉,又擱在了一邊。
楊賀說:“你我到底是同僚,我也不想為難督公,只要督公告訴我,陛下除了讓你救陳菀菀,還讓你做什麼——我便讓督公安然告老。”
那日他和季堯見面之后,楊賀就發現季寰的虎符不見了。
南燕歷來見虎符如見君王,能調動南燕數十萬邊軍。自季寰病重后,宮門就守得嚴了,朝臣鮮有入宮面圣的,便是見皇帝,楊賀也會讓人在場。
如今虎符消失,只能是季寰已經將虎符連同密詔送了出去。季寰出不了宮,能幫他的,只有李承德。
李承德冷笑道:“你今日既敢大肆屠我司禮監,又豈會放我離開,真當我老糊涂了?”
楊賀歪頭笑了笑,輕聲說:“督公說的有理,可督公要是配合,我至少能讓督公死得體面一點。”
李承德冷笑道:“我早已想到會有今日,不過一死!”
楊賀哦了聲,尾音上揚,看著李承德,昳麗的面容露出幾分笑,“我聽說公公之所以一直留在宮里,是在燕都找一件寶貝。”
李承德臉色驟變,咬牙切齒道:“你……”
楊賀屈指敲了敲桌子,微笑道:“巧的很,我幫公公找到了。”
他屈指叩了叩桌,當即有內侍捧著個老舊木匣走了進來。
李承德直勾勾地盯著那個木匣。
“當年為督公掌刀的是燕都何一刀,他十年前就死了,如今是他的兒子承了父業。此人迷信不成器,這些年來屢遷家宅,東西搬來遷去,督公去贖買時,他們告訴你不慎弄丟了。督公,是不是?”楊賀聲音不疾不徐,看著李承德的眼神,說:“他不知,何一刀有個習慣——將東西都埋在了舊宅的后院底下。
”
李承德攥了攥拳頭,冷聲說:“口說無憑,焉知不是你滿口胡言!”
楊賀說:“木匣上刻了名字,督公未入宮前,是叫李綏印?”
李承德霍然白了臉色,肩膀抖了抖,整個人都像萎縮了幾分,怨恨地瞪著楊賀,尖聲罵道:“楊賀!行事如此歹毒,你也不怕損了陰德!”
挨過一刀的宦官六根不全,發跡之后都是要去將這東西贖回的,以便他日死后一并放入棺槨下葬。否則,死了都是殘缺的,踏不上輪回路要成孤魂野鬼。
楊賀臉上沒什麼表情,上一世,李承德尋這玩意兒還鬧出了不小動靜,整個何家的人都被他隨意拿由頭下了大獄,費了許多功夫才找了回來,安安心心地告老返鄉。
楊賀無意從碎嘴的小內侍嘴里說來的,他們當笑話,楊賀也是聽過就罷,沒想到會成為他拿捏李承德的把柄。
楊賀說:“我這是成全督公啊,督公緊張什麼。”
“再說,陰德這種東西,”楊賀哂笑道:“我只管活著的事,死后誰管他怎樣。”
李承德眼眶凹陷,一雙眼都紅了,半晌膝蓋重重地跪在了地上,良久,才說:“陛下給了我三封密詔,讓我交給……”他顫了顫,閉上眼睛,“交給戶部尚書邱大人,安國公……還有,還有兵部陳大人……”
這三位都是朝中默不作聲的,尤其是兵部陳大人,楊賀生辰時,他還送了白銀千兩,一副稀罕的玉如意,幾乎可說是閹黨。
“幾時將密詔送出去的?”
“三,三天前。”
楊賀臉上沒什麼表情,道:“虎符呢?”
“……我不知,”李承德痛苦道:“我真的不知。”
楊賀說:“督公,我不想問第二遍。
”
李承德身子顫了顫,“三封密詔俱已火漆封實,我真的不知道……”
楊賀看著他,過了許久,輕輕一笑,“如此多謝督公了。”
“叨擾多時,告辭了,”楊賀起了身,越過李承德往外走,沒有再回頭看一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