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稼君:你要把我賣給單位,換這個東西嗎?
紀勇濤那邊的紅點落了下去,滅了。
紀勇濤:我不會賣掉你的,你要是許飛,我為什麼要賣掉你?
楚稼君:我如果是楚稼君呢?
紀勇濤沉默了很久。夜風呼嘯過野樹林,沒有月亮的黑夜,這輛車里的一切,都陷入一場溫柔而死寂的華夢。
風聲停止后的寧靜中,紀勇濤的聲音很柔和:那我送你上路。
楚稼君:為什麼不直接說殺我?
紀勇濤:不一樣的。殺你,是希望你不要再來了;送你上路,是希望你睡一覺,醒過來之后重新再走一遭。
楚稼君的煙燃盡了,紅點如紅花瓣逶地,淹沒于泥濘的黑暗:……你為什麼哭了?
紀勇濤的哭聲終于抑制不住:因為我想救你的,我想你重新再來過,該有的你都有因為我覺得我對不起你,我沒在火車站就認出你,沒有在一切開始前就一了百了;我說要給你一個家,但什麼都給不了你。
紀勇濤:小飛,我求求你,你把槍給我,我送你上路。就一下的事情,不痛的,你就閉上眼,再睜開眼,睡醒了,你就是個新的人了,什麼都不記得了,有爸爸,有媽媽,有學校讀,他們會拼命工作,給你買肯德基,買可樂,買大房子……他們會很寶貝你,一點苦都舍不得讓你吃……
風從打開的窗外涌入,吹亂楚稼君的長發。他俯身過去,片刻后,紀勇濤身上的繩子被割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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破曉時,那輛貨車停在野草叢中。
天地在灰與黑的邊界,萬物的輪廓才剛誕生。在遠處一片細淺的河流邊,蘆葦生得那麼高大,幾乎把天幕都蓋住。
地上蓋滿了柔軟的蘆葦羽,像是羊絨毯一樣。
楚稼君跪坐在河水邊,看著河水里自己的樣子。他用水洗過臉和手,把上面的血都洗干凈。紀勇濤在他背后站著,一簇簇的黑發正飄零入水。
刀刃割斷的頭發參差不齊,有點狼狽地垂在耳邊。割下來的那團頭發隨水飄走,楚稼君看著它們飄走的方向,默然無聲。那張平時總帶著笑的臉,在破曉的河岸邊,呈現出比河水更為澈冷的寧靜。
楚稼君的雙唇輕輕顫動:那邊沒有你,怎麼辦?
紀勇濤:槍里留兩顆子彈。
那把槍被隨手丟在地上,已經不再是爭搶的目標。楚稼君拿起槍,熟練查看了一下,然后對空放槍。
數聲槍響,驚起草木中無數飛鳥,羽翼遮天蓋地,徘徊南北。他跪在那仰著頭,呆呆望著飛鳥群。
紀勇濤替他修完頭發,放下刀,拿起槍。
紀勇濤:人上路的時候得帶個東西走的,要不然沒法安心去做人。
紀勇濤:你什麼都沒有了,你就帶我走吧。你走了之后我跟著走,你就帶上我了。
楚稼君:……那要是我不想再做人呢?
紀勇濤:做人好啊,為什麼不想再做人?
楚稼君仰著頭,明亮的眼睛映著灰空的鳥群:做只鳥更好吧。
楚稼君吃吃笑:做人好難啊,要學英語,還要學上班。
紀勇濤:做只鳥,做進了肯德基怎麼辦?
楚稼君:你去吃肯德基啊,這樣不就行了。
兩人都笑了。飛鳥群散,河邊再度只有蘆葦婆娑。蘆葦羽落了他一身,粘在了有血污的地方。
紀勇濤:準備好了你就告訴我,我也告訴你。
楚稼君還看著天,那里已經沒有鳥了。
他的雙唇開合,輕聲說什麼。
紀勇濤:你想說什麼?
突然,那人轉頭看他,雙眼睜大了,帶著詭譎的森然。
楚稼君:我不想死。
下一刻,紀勇濤手上的槍被他用石頭打開,他的身影如鬼魅般靈活竄入蘆葦蕩之中,失去了行蹤。
第22章 完
從醫院拿完高血壓的藥,紀勇濤回了小區。他步伐很慢,影子背著夕陽,被沉沉壓在樓道的水泥臺階上。
樓道口有幾個人,似乎是來走親戚的。兒女們推著醫療輪椅,上面坐著個白發蒼蒼的老人。紀勇濤路過他們,不由多看了那老人幾眼,覺得面熟。
老人的須發都已全白,目光也渾濁凝滯,鼻子上帶著呼吸管。但是他和紀勇濤看見彼此時,都微微怔住了。
老人的女兒不好意思地攔在中間:不好意思啊,我爸老年癡呆了,總是定定看別人。我們今天帶爸爸回來看看老同事,準備走了。
紀勇濤點點頭,向臺階上走去,悵然若失。忽然,他停下腳步,轉身問:老李?
——已經老去的李宇看向他,顫顫地笑了。
李宇:小紀啊。
李宇:你下班了?你那個大學生弟弟呢?下課了?
紀勇濤呆呆的,竟一句話都說不出。李宇的女兒更不好意思了:你隨便答他幾句就行了。
紀勇濤:哎,我弟也快回來了。
他晃晃手里的菜:我先回去做飯了,做飯等他回來。
李宇在家人的簇擁下出了樓道,樓道里,還徘徊著老人口齒不清的聲音。紀勇濤走上最后一節臺階,突然,他聽見了一個聲音。
是自行車鈴鐺的聲音。
紀勇濤忘記有多久沒聽見這種聲音了。從前滿大街都能聽見,后來,好像鈴鐺都更小了、更輕了,戴耳機的人多了,自行車要個鈴鐺也沒啥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