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又涵知道是故意撒嬌的,配合得天衣無縫。多少年的相處,他對葉開,還是一點點免疫都沒有。
因為高興,不免多喝了幾杯,散了幾圈步,陳飛一就說要去午睡,讓他們自便。太陽很曬,在海邊躺了會兒就熱不住了,葉開拉著陳又涵跑回他的房間。漫畫書,掛了滿墻的明星籃球服,一柜子親簽的昂貴籃球和獎杯,很多很多亂七八糟的CD,十九歲的陳又涵住在這里。
他有段時間不做夢了。時間帶著那段夢境漸行漸遠,久了,開始懷疑那場夢——或許——當然,應該的確僅僅只是一個夢。再想起自己曾經為此吃安眠藥,也不免覺得好笑。倒不后悔。
夢的細節開始失落,只是再聊起陳又涵的少年時光,竟然會自然而然地接上說:“……那個時候我跟你……”獲得了一種虛妄的參與感,仿佛他們在他十八歲時,真實地認識過、接吻過、牽手過,一起上下學,賽場加油,在暮色中夜跑,躺在操場上聽蟋蟀蟲鳴和看頭頂上整個倒懸的星空。
甚至強詞奪理地說,十八歲的你喜歡的也是我。
葉開把suede的CD插入唱片機,戴起耳機,和陳又涵一人一只。
不停按下左鍵,直到熟悉的前奏響起。
“去市青訓的車上聽的就是這首歌。”
他自然而然地說,閉上眼睛,仰躺進陳又涵的懷里。三點鐘的太陽暖融融地曬在臉上,有折頁窗的光印,明一道,暗一道,把人籠罩得溫柔。陳又涵低頭下,吮著他的唇瓣親了親。
空調安靜運轉。
啪嗒。
有什麼東西掉了出來。
葉開睜開眼,從他仰視的角度,高高的一直到天花板的實木書柜上,有一只白色的沙漏,露出一點奇怪的刻度。
“這是什麼?”
他摘下耳機起身,踮起腳,從很高的格門里取下沙漏。剛剛明明聽到了什麼動靜,以為是它,拿在手里的時候才知道不是。
“哪個小姑娘送給你的?你居然留著?”葉開翻來覆去地看:“陳又涵,你有沒有什麼要解釋的?”
陳又涵從他手中接過,回想了十幾秒,在底座的“南航”二字中找到線索,“好像哪一年在機場參加的活動。”
“什麼活動?”葉開問。
分針轉過十二,時針指向三,午后三點整,沙漏刻度歸零,白沙堆成沙丘,撥片彈開,一卷小小的紙條和一個別的什麼掉了出來。
葉開愣了一下,蹲下身想撿,在看清東西的那一瞬間,身體僵硬住,所有的聲音和世界一并消失。
一枚很精致的狼牙項鏈。
「你覺得他會喜歡嗎?」
海邊的浪聲循環往復,風起了,懸崖上拍出一朵又白色的花。
葉開攥著信紙,在上面看到了少年朝氣的字跡。
高大的背影趴在柜臺前,一筆一畫,哪里都透著認真。
「我好像快要忘了你了。
我努力了很久,去尋找你曾經來過的證據。因為找不到,我開始懷疑你是不是真的來過。
去看心理醫生,倒是說我一切正常。我嘗試著向他描述你曾經來過的畫面,但一如既往,話到了嘴邊便會馬上忘掉。我像是提前得了老年癡呆,脫口而出的名字最后都變成突如其來的沉默。
我忘記的內容越來越多,有時候只記得一種情緒。
思源路有一排皂角樹,多少年過去都沒有注意過,不知道為什麼,有時候會想要摘一個下來。
高考想當然是隨便考的,覺得愧疚的首先不是陳飛一,不是自己,而是想不起的你。
偶爾會很失落。
海風吹過的時候,想要身邊有個什麼人一起看海的那種失落。打籃球時,以為對方防守會做什麼可愛動作的失落。
不過,好的事情是,這種失落出現的次數也越來越少。
我知道,會有那麼一天,我連遺忘本身也會忘記。
我會比復習功課認真百倍地復習你。
但我知道,我還是會忘記我已經忘記了你。
畢業整理書架,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一本拉美詩選。我不讀詩,缺乏鑒賞力,有人在下面劃了一道橫線,我幻想是你。
那就抄送給你吧:
“你是我貧瘠土地上,最后一朵玫瑰。”
如果這封信真的還在,希望能把你帶回我身邊。」
飛機的轟鳴聲消逝在太平洋烈陽的上空,葉開攥著信紙,倉促地抬頭看向對面逆光面對他的人——
“又涵哥哥?”
——番外二縫隙fin——
作者有話要說:
陳又涵這一生只寫過三封信:寧姝、葉開、葉開。
《小徑分叉的花園》是時間的分叉,理解的方式有很多,這個番外的概念,還是來自這句“博爾赫斯認為的情節應該沿圓周運轉而非直線延伸,起點應是終點。”
因為中間斷更過,希望如果喜歡的話,還是可以連起來再細細地讀一遍。實在是埋了很多細小隱晦的伏筆。
十八歲的又涵哥哥,你以為的終點,其實是起點啊。
小開,十八歲,又涵哥哥也真實地陪你痛過。只是你刻骨銘心,他卻記得痛苦的權利都無從選擇。
如果時間真的是環形的話,大概只因為他們的愛而存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