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樣一來,所有的光亮都聚集到了謝白這個角落,其他地方便理所當然暗了下來。
門口一旦晦暗下來,停留在門口的那個東西便慢慢現了輪廓。
這一帶的規矩是凌晨通妖,白日走人,夜里行鬼。會在這個點出現在外面的,自然是陰鬼。
還是野生的陰鬼,兩個。
一個是男人,籠著袖子站在門口,肩背有些佝僂,但又不是老態龍鐘的那種蜷曲。相反,那男人并不算老,看起來約莫只有四十來歲。那樣弓著的肩,更像是常年擔重物或是彎著腰給壓出來的。他整個人都腫得不太自然,頭發凌亂又濕粘地貼在臉側,衣服爛了好幾塊,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模樣了,濕透了,淅淅瀝瀝地滴著水。
另一個是個女人,站在男人身后,一直靠著他的背。她身上倒是不濕,衣衫破舊卻整潔,只是整個人瘦得形銷骨立,幾乎脫了相,以至于那衣服套在她身上空蕩蕩的,像個大號的麻袋。
之所以說他們是野生的,是因為這兩人左手、左腳上都系著一根草環。
草環是六匝枯草編成的,約莫一指寬,不松不緊地圈在手腕腳踝上,上面各按著一枚手印。
這是陽壽已盡,陰差上界來領人時做的標記。
正經入殮的手腳上系的是白麻布,死在野外的系的是草環。
按理說陰差既然領了魂,自然會立刻把他們帶回去,該輪回輪回,該懲戒懲戒。不會毫無緣由地任他們四處游蕩。
但這女人的服飾,怎麼看也是百來年前的樣式,根本不是現代裝扮。
他們兩個見廟里火光暗下去了,有些忐忑地在門口張望了一會兒,而后小心地越過門檻想進來。
謝白不知他們有什麼目的,眉頭輕皺,手指一動。
“沒事大人。”倚坐在土地像腳邊的立冬一回頭便注意到了他的動作,擺了擺手低聲道,“他們只是進來拜土地的,我認得他們。”
“你認識?”謝白問道。
“對。”立冬點了點頭。他捏著不只什麼時候掏出來的八角銅鈴,一邊劃破手指尖在各個角上點著血,一邊沖殷無書和謝白解釋道:“百來年前,我跟這胖土地關系不錯的時候,偶爾會來這土地廟里串個門。”
“那時候我還沒入太玄道,管的事也不多,挺閑的,經常在這里一聊就是一整天,有回剛好撞見這個男人來土地廟磕頭。我當時還挺稀奇的,因為離這不遠的地方其實有座寬門大院的寺廟,那時候這附近村鎮上的百姓遇事更喜歡去那寺廟里燒香拜佛,這土地廟每年也就特定的日子里能吃到香火。所以這男人進來的時候,我跟胖土地都愣了好半天。”
立冬沖那男人身后的女人挑了挑下巴,道:“他說他妻子生了重病,看了大夫也不頂用,躺在家里只堪堪吊著最后一口氣。他來求土地保佑,保她多活一陣子,說她小時候受盡了苦,不能沒過幾天好日子就走,他愿意用自己的壽數來換,若是應驗,他就年年來拜謝,也會囑咐后代繼續供奉香火,三百年不絕。”
“應驗了?”謝白淡淡瞥了一眼蹭進門的兩個陰鬼,問道。
立冬“嗯”了一聲:“那時候胖土地其實也不太行了。
大人你知道的,妖可以靠修行,我們這種天生地長的靈類,明面上靠的是香火供奉,實質是靠人間百姓的意念。有人信就存在,沒人信就會消散。難得跑來一個求庇佑的,胖土地還挺開心,他把廟里攢的福壽氣全加諸于這男人身上了,雖然不多,但也能有點兒作用。”
“后來聽說他妻子身體慢慢好點兒了,又多活了一年,那一年日子過得還算不錯,他也總來土地廟燒香跪拜,他妻子能下床之后也回回都跟過來。”立冬說著又拍了拍土地的肚子道:“不過后來有一次村子里鬧河災,那男人不小心翻進河里去了,水太急,冒不出頭,第二天才被水推到河邊,已經沒氣了。他妻子身體太瘦弱,背不動他,在河邊哭了一整天,一口氣沒上來,也跟著去了。”
謝白差不多想到了后續:“他們沒有子女?”
“對,但是這夫妻倆都是老實人,說了要供奉香火三百年不絕,就真的年年都來,我后來在這附近還碰見過他們兩回,不過就遠遠看了一眼,沒過來。算算到現在為止,差不多也快三百年了。”
“整三百年……”一個有些嘶啞的聲音接了立冬的話,語氣有些小心翼翼的。
說話的是那個弓著背的男人,他牽著妻子一點點挪到了土地像面前。
大概是有謝白和殷無書在場的緣故,這兩個人有些瑟縮,跪在土地像面前的時候,伏地的手微微打著顫。
立冬從土地像腳邊讓開,站到旁邊,讓他們安心跪拜。
夫妻兩人重重地磕了三個頭,但是因為沒有實體,沉甸甸的心意落到地上卻沒發出半點兒聲響。
就好像他們信守承諾供奉了三百年的香火,胖土地也還是消散不見了一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