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往那邊走的時候,里頭的人正好也走出來。
對方不知道有沒有滿二十歲,長得非常漂亮,眉眼深邃,睫毛濃密,瘦弱的肩膀上綁著一只布包,一個大概一歲左右的小男孩正趴在她肩上睡得香甜。
她似乎正在做飯,手上拿著一柄長勺,見到我,驚訝地站住腳步:“你……你找我?”
她的夏語說得意外地還不錯,甚至比我們的向導還要好。
“你弟弟讓我來的。”我掏出兜里的項鏈,想了想,又掏出自己僅有的兩百塊錢一起塞了過去。
這姐姐自己看著都跟孩子一樣,還帶著個孩子住在這種看起來隨時要塌的房子里,實在有些可憐。
“弟弟?”她愣愣地重復,表情很奇怪,像震驚,又像對這個稱呼感到陌生。
“他讓你把項鏈賣了換錢,這兩百也是他給你的。他還讓我告訴你,不要擔心,就算所有人都不幫你,他還是會幫你的。”
我話還沒說完,她的眼淚就撲簌簌掉了下來。她長得好看,連哭都別有一種動人心魄的破碎感。
邊哭,她邊推拒著手里的項鏈和錢,試圖將它們還給我:“我不能……不能要他的東西,他會被頻伽懲罰的……”
那時候我并不知道“頻伽”是他們對言官的尊稱,只以為少年的養父叫頻伽。
“已經罰了,你不要就白罰了。”我左避右讓的,一步步后退,“東西帶到了,話也帶到了,那我走了哈!”說罷我轉身一溜煙就跑出了院子,愣后頭白珍怎麼叫都不停。
為防嚴教授他們醒了找不著我,我先回了一趟住的地方。
“柏胤你去哪兒了?我還在找你呢!”嚴初文見我進門,手里握著筷子,舉著包子就迎了上來。
“出去走了走。”我沒有多言,直接坐到桌邊從盤子里夠了包子就往嘴里塞。
菜餡兒的,還挺好吃。
“慢些吃。”嚴教授將一杯熱牛奶推到我面前,道,“等會兒我們準備去鹿王廟看一看,初文也跟我們一起去,你去嗎?你要是不去,就待在這里等我們回來。”
“不是不給去嗎?怎麼又能去了?”
嚴教授嘿嘿笑了笑:“走了些關系。”
這年頭,真是哪里都要關系。
我點了點頭,表示想跟他們一起去。
吃完早飯,我看盤子里還有多的包子,用紙巾包了,偷偷塞進兜里。
前一天帶領我們參觀村子的向導繼續帶領我們又去到鹿王廟,一大群人爬上山頂,站在大門口迎接我們的男人一身白袍,面孔瘦削,正是昨天打人的中年男人。
向導開口就叫他“頻伽”,態度十分恭敬,本來我還有一些不確定,這下算是徹底坐實了他是少年養父的身份。
嚴教授他們忙著和中年男人說話,連嚴初文都一臉神往地跟著進了殿里,左右沒人看著我,我一個人就偷偷溜到了柴房那兒。
樹蔭下,那間外墻布滿了枯藤的柴房看著既蕭條又破敗。別說那搖搖欲墜的門板,就是墻壁,我感覺一腳都能踹爛。
“給。”我將包子從門底下塞進去。
還留有余溫的包子隔了好一會兒才被取走,又過了會兒,里頭傳出很輕的一聲“謝謝”。
“話和東西我都帶到了,你放心吧。”
隱隱地,能聽到門里少年像是卸下了什麼心頭重擔般長長吐了口氣。
“謝謝。”他再次跟我道謝,聲音更清晰堅定了幾分。
我不自覺笑起來,撥弄著腳下的小石子,道:“小事兒一樁。”
之后,就開始了一些沒營養的閑聊。
“你夏語怎麼這麼好?”
“學校教的。”
“你爸經常打你嗎?”
“做錯事的時候會打。”
“昨天那個也是我你認出來了嗎?”
“嗯,第一眼就認出來了。”
“你夠吃嗎?不夠我再給你去拿點餅干。”
“夠了,不用了……”
就這麼聊了大半天,都快中午了,神廟門口傳來人聲,嚴教授他們終于是要走了。
我掏了掏褲兜,掏出一顆太妃糖,捏在手心,從門底下送了進去。
“給你吃糖。多吃糖,心情就會好,傷口也就沒那麼疼了。”說著我攤開掌心,等著他將糖取走。
像是某種謹慎又敏感的動物,微涼的指尖碰觸到掌心,沒有立刻拿糖,而是停頓了兩秒才一下把糖拿走。
“你的手心……”
拇指按了按有些癢的掌心,我看著自己掌根處的那道紅疤解釋道:“小時候摔跤摔的,傷好了,疤消不掉了。是不是剛剛嚇一跳,以為我手劃開了?”
我站起身,往遠處看了眼:“好了,我走了啊,再見!”
“你叫什麼名字?”少年叫住我。
猶豫片刻,我用著現在的我絕對不理解的腦回路,粲然一笑道:“叫我‘雷鋒’就好。”
門后的少年不曉得是被我震住了還是壓根不知道雷鋒是誰,安靜地沒再說什麼。
那天下午我就離開了棚葛,跟隨嚴教授他們去往下一個村寨考察。
這只是我人生的一小段插曲,在此后的幾年里,很偶爾的場景下,我倒是也會想起那個層祿少年。但一來我跟對方只有一面之緣,二來棚葛距帝都千里之遙,誰能想到他竟然跟我考了同一個學校還成了嚴初文的室友?
記得我從嚴初文那兒知道摩川是層祿族的下一任言官,并且可能就是多年前那個被關在柴房里的“灰姑娘”時,已經是大一寒假的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