頻伽每日所食都是山下村民輪流準備的齋菜,黎央回來還會另外多一份餐食,四個人吃,菜勉強夠了,飯就有點少了。嚴初文干脆另外蒸了飯,與送來的兩碗米飯混在一道,炒了盤香噴噴的松露蛋炒飯。
平日里摩川都是獨自在主殿用飯,黎央在小樓用飯,今天人多,索性就一道在小樓吃了。
小樓內的裝飾充滿了層祿特色,寬大的“L”型沙發上鋪滿了五顏六色的羊毛毯子,茶幾連著暖爐,一根煙囪直通屋頂。靠著樓梯的那面墻上擺著歷任言官的照片與牌位,下頭燃著酥油燈,常年供奉著鮮花與水果。
“看自己的飯,別看我。”圍坐在茶幾周圍吃著飯,摩川突然開口。
桌上幾人同時停下筷子看向他,我下意識一挑眉,想說誰看你了,就聽邊上黎央道:“我就是高興,頻伽今天吃了好多。”
得,原來是這小子在偷看。
我夾了口青菜,隨口問道:“黎央說你胃口不好,吃壞東西了?”
別人都是夏天胃口不好,怎麼冬天還有吃不下東西的?嬌里嬌氣,比柏齊峰那池錦鯉都難養。
“每次去完巴茲海,頻伽就會有幾天吃不下東西。我其實也可以幫忙的,但頻伽總是不帶我去。”摩川還沒說什麼,黎央便搶先替他作答,一張小臉繃起來,顯得格外老成。
“巴茲海?”嚴初文用食指推了推眼鏡,“是有人過世了嗎?”
摩川神色如常,咽完嘴里的食物才開口:“吃飯不談這些。”他替黎央夾了塊土豆,淡淡道,“能讓你去的時候會讓你去的,但不是現在。”
黎央噘了噘嘴,看著還有些不服氣,但到底不敢當眾忤逆摩川,便只低低“嗯”了聲,埋頭乖乖吃飯。
吃完飯,我幫著嚴初文收拾碗筷,趁廚房只有兩個人的時候,問出了從剛剛一直壓在心里的疑惑。
“巴茲海怎麼了?去了一次,他至于連飯都吃不下嗎?”
嚴初文愣了下才反應過來我口中的“他”是指誰,邊將手中的碗放進柜子里邊道:“在層祿族,如果不是放牧需要,他們大多只會在親人過世時去巴茲海。頻伽呢,是只要有人過世就會去巴茲海主持葬儀……”
巴茲海是層祿族的圣湖,層祿人視水為天地間最純凈的存在,人死后,溶于水、化于水、反哺自然,被認為是一種功德,也是一種生命的轉化。
“水葬這種喪葬方式,不單是層祿族,別的民族和國家也有使用。一般都是有專門的司葬者處理遺體,將亡者整尸扔進水中任其漂流,或者以刀斧肢解尸體,分塊丟入水中。”嚴初文說這些時,仿佛只是在說今天的晚飯有點咸,臉上一派稀松平常,“層祿族的水葬方式是后者。”
在反應過來前,大腦就先于意識不受控制地開始想象,接著,我后脖頸的汗毛全都豎了起來。
我只以為,涅鵬口中的“亡者的血肉骨髓”,是一種……經過藝術加工的說法,想不到真的是血肉骨髓,連皮帶筋那種。
嚴初文說,講究些的人家,骨頭都是要碾碎的,血水有時候會從袋子里滲出來,浸透船底,染污頻伽的袍靴。那味道經年不散,是怎麼洗都洗不掉的,冬天還好,夏天實在是受不了。
嚴初文還說,奏響牛角號,是對亡魂的送別,也是告訴水里的游魚:開飯了。
那些魚會成群結隊地出現在船身四周,爭搶追逐。湖心慢慢會蔓延出紅色的漣漪,只是十幾分鐘,一切又歸于平靜,而岸上的人對此一無所知。
“哪怕你知道這些死去的人有了更好的歸處,但這樣血淋淋的儀式,確實不是說習慣就能習慣的。哎呦,我怎麼突然有些肚子疼?我上個廁所,你先回去,不用等我。”嚴初文說著,捂著肚子跑出了廚房。
驟然聽到這樣一段驚人的科普,我有些難以消化,離開廚房后并沒有回小樓,而是點燃一根煙,緩步走到了寺廟角落那棵巨大的柏樹前。
雖是冬天,但這會兒正午太陽足,露天也不覺得冷。
怪不得他不讓黎央幫忙,這種事,確實不太好讓小孩參與。
他呵護著黎央,像一名真正的父親那樣守護對方的純真,讓其不至于過早地接觸這些晦暗的東西,是不是也是一種……對自己童年的彌補?
我仰頭望著枝繁葉茂的大樹,記憶回到十一歲那年。
那年寒假,我跟隨嚴初文父子來到棚葛,目睹了神廟里的暴行后,嚇得頭也不回地歸隊。誰想回去后方得知,嚴教授覺得棚葛這個地方的民俗文化很值得深挖,決定再多待一天。
晚上我躺在床上,翻來覆去睡不著,腦海里都是白天看到的那一幕——盛怒的男人,被打的少年,還有對方抬頭看過來……那滿是倔強的一眼。
十一歲的我是怎麼想的,長大成人的我再往回看,有時候自己都看不懂。反正第二天天才亮,趁別人還沒醒,我就偷偷穿上衣服,一個人又去了神廟。
神廟的門敞著,大殿的門也開著,但里頭靜俏俏的,一點動靜也沒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