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時林鴻在一旁,聽到皇帝抱怨,嘴笨得不知如何回話。他想起小時候,母親買了兩件新衣,問他和父親哪件好看。一大一小兩個男子,眼里卻是相同的無奈,齊齊被母親罰去掃后院。
什麼才叫好看呢?不同的衣服又有什麼分別?
他只覺得皇帝是好看的,全身上下哪里都好看,無論穿什麼衣服,無論變成什麼樣子,都是最好看的。因此手臂上有了色差,又有什麼關系呢?
皇帝還在等他回答。
林鴻倉促地把內心的話說了出來:“——皇上怎樣都是好看的。”
燕云瀟似乎被安慰了,笑吟吟地喚他喝茶。
這日秋風蕭瑟,西市行刑。二百多顆人頭落地,鮮血染紅了街道,滿街無一人敢言語。
林鴻在西市監斬,結束后回府換了身衣服,入宮向皇帝復命。
暖閣里燃著清淡的茶香,燕云瀟正坐在案前翻書。見林鴻進來,竟親自拎壺斟茶,笑道:“辛苦相爺了。”
林鴻受寵若驚地接過茶盞。
燕云瀟坐姿懶散,左腿搭在右腿上,黑色綴金邊的龍紋錦靴嶄新而干凈。林鴻想起那天,他半跪在皇帝面前,將紅色頭繩系在纖瘦的腳踝上,那皮膚白得如暮春燈會上的冰雕燈。
“……相爺?”燕云瀟疑惑地叫道。
林鴻回過神來,倉皇道:“抱歉,臣方才走神了。”
燕云瀟道:“朕方才說,宮中少了這麼多太監宮女,是時候再選些人入宮了。”
林鴻道:“是,臣這就去安排。”
“相爺公事繁忙,這等小事就不勞煩你操心了,朕找人來做就是。”燕云瀟喝了口茶,向暖閣外喚道,“小谷,進來吧。
”
一位年輕臣子走了進來,先后對皇帝和丞相行禮。
燕云瀟笑道:“這是前京城守備谷源成,祭祖大典時立了功,朕便把他調到身邊做事,也能為丞相分分憂。”
谷源成激動地對林鴻一揖:“下官才疏學淺,以后萬望丞相不吝賜教。”
林鴻暗中觀察著谷源成,見他長得平庸,想來入不了皇帝的眼,心里一松,臉上也笑得溫和:“皇上有命,本相必當竭盡全力。”
燕云瀟又閑話了幾句,便讓谷源成退下了。
整個過程中,燕云瀟一直審視著林鴻,見他并無不悅的神色,心下稍安。
林鴻道:“臣有一事,一直未稟明皇上。皇上重掌朝政,眾望所歸,臣若繼續越俎代庖,代皇上批閱奏折,便于禮制不合了。”
燕云瀟端茶的手頓住了,定定地看著他。
林鴻從懷中拿出一張紙,呈到御前,誠懇道:“打蛇要打七寸,這上面是朝中所有官員的七寸,是臣這些年暗中調查收集的。皇上有此物,便能拿捏控制所有官員。”
說完,他舒了口氣。
這些年來,他有三個愿望,一個是關于父親的,兩個是關于皇帝的。
他自幼習武,十六歲參軍,立下赫赫戰功,賜封副將軍。十八歲返京時,父親卻突染惡疾不治身亡。
彼時云淵宗鼎鶴真人云游至此,辨認出父親的真正死因是中毒,而非突染惡疾。
十八歲的他立志為父復仇,所以當太后問他愿不愿意成為她的刀時,他忍辱答應了。
太后給他的第一個任務,是去找皇帝,收回淑妃的遺物。要成為太后的刀,自然要與皇帝交惡,他心里清楚。
可他見到皇帝,卻發現這個小孩似曾相識。
他想起了那年的宮宴,御花園里,扎著羊角辮的小孩奶聲奶氣地問他:“大哥哥,你能帶我上樹嗎?”
坐在榻上的小皇帝已經沒有了羊角辮,而是梳著整整齊齊的發髻,看到他,先是皺了皺眉,然后眼睛一亮,倏地站起身來。
林鴻剛想說什麼,身邊的太監卻陰陽怪氣地開口了:“林大人,太后娘娘還等著您呢。”
小皇帝聽到太后兩個字,眼里的光閃了閃,但仍靜靜地盯著林鴻。
林鴻狠下心道:“臣奉太后娘娘之命,來收繳淑妃娘娘的遺物。”
小皇帝眼里的光熄滅了,又看了他一眼,低下了頭。
太監怪聲怪氣地又道:“皇上,太后娘娘說了,已故淑妃娘娘的遺物是不祥之物,恐危害宮廷,請快交給林大人。”
小皇帝看向林鴻:“林大人?”
他的聲音依舊稚嫩,卻沒了那種軟綿綿的奶聲。與同齡人相比,顯得低而沉。
林鴻跪在他面前,道:“臣乃新任少詹事林鴻,參見皇上。”
太監笑道:“林大人可是太后娘娘的親侄兒,如今朝中的紅人,日后封侯拜相啊,指日可待。”
小皇帝看了他一眼,去內殿拿來一個檀木小盒子。
林鴻保持著跪地的姿勢,伸出雙手。
小皇帝慢慢地將盒子放在他手中,他接過,小皇帝卻不松手,緊咬著嘴唇,臉色蒼白地望著他,眼中帶著一絲懇求。
太監又陰陽怪氣地道:“林大人,太后娘娘的時間可寶貴得緊。”
這一刻,林鴻簡直想抽出佩刀了結此人。可父親的死狀浮現在他腦海,他閉了閉眼,狠下心來,拿走了檀木小盒子。
小皇帝攥得很緊,被他抽得趔趄了一步,林鴻忙扶住他,被用力地甩開了。
走之前,林鴻回頭看了一眼,小皇帝還站在原地,雙眼通紅,卻沒有掉一滴眼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