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到他這樣問,步搖渾身一顫,突然崩潰地哭起來,捂著臉靠在他胸前。
年輕君王的心跳是那樣沉穩,咚,咚,咚,平靜得近乎冷漠。蠱惑的甜香、加料的冷酒、美人薄衣在懷,都沒能使他的心跳亂上一分一毫。
步搖抬起頭,透過朦朧的淚眼,她看到了一雙清冷干凈的漂亮眼睛,如秋日的深潭,沒有一絲曖昧的情緒。
她像是被潑了盆涼水,整個人突然清醒了過來。
“我、我不知道——”她坐直身子,背對著他,幽幽地道,“對不起,我今晚有些情緒失控。”
燕云瀟溫聲道:“沒事的,你只是喝醉了。”
步搖仍背對著他,倒了杯酒喝下:“對,我只是喝醉了。”
“十三年前,你從宮里溜出來玩。我那時父母雙亡,流落在大街上。你給我買了饅頭和包子,還買了一盒胭脂送我。”
步搖說著,倒了一杯酒遞給他。這一次她沒碰那個機關。
燕云瀟接過酒杯,聽她繼續道:“回宮前,你把我安置在了天香樓中,那是你第一次動用藍衛。”
回憶起往事,燕云瀟微笑著轉了轉酒杯,慢慢喝下了酒:“那時你像警惕的小狼一樣,還擔心我在饅頭里下毒。”
步搖破涕為笑:“那時我不相信,像你這樣富貴的公子哥,會無條件地對一個陌生人好。”
“可你確實是這樣的人,你會幫助任何一個受苦的陌生人……”她輕聲道,“所以即使你身邊全是太后的眼線,你仍然冒著暴露藍衛的風險,把我安置好,讓我不再流落街頭。”
“那時你才七歲,比我還矮。說起話來卻頭頭是道,像小大人一樣。”
說到這里她回過頭,睫毛上仍掛著淚珠,臉上卻帶著笑:“你在宮里,不能時常來看我,便命藍衛給我送東西,銀子、糕點、衣服、胭脂……”
“后來你長大了些,怕我覺得你在施舍我,便讓我替你聯絡在外的藍衛。”
步搖輕嘆一聲,替他理了理披風,道:“你這麼溫柔,這麼細心,還長得這麼好看,哪個女孩子能不喜歡你?”
燕云瀟慢慢地道:“對不起。”
“為什麼說對不起?因為你對我太好?還是因為你不該這麼優秀?”步搖拿走他手里的酒杯,“喝不下就別喝了,臉色不好,前幾天是不是病了?”
“沒事。”燕云瀟道,“你想喝,我陪你。”
“你看看,你總是這樣。”步搖又掉了串眼淚,卻也沒再勸他,給兩個酒杯都滿上了酒,“那就喝吧,反正這是你最后一次陪我喝酒了。”
燕云瀟道:“為何?”
“因為……我要嫁人了。”步搖微笑道,“他姓鄭,是個小布商,算不上多富裕。他每晚都來看我,只喝茶說話。他會在街上蹲下身,幫我擦鞋上的污泥。”
燕云瀟莫名地就想到了那日在朝堂上,滿地鮮血和尸體中,丞相半跪在他面前,給他擦去錦靴上的血跡。
“……三日后成親。”
步搖從他腿上起來,走到梳妝臺前,束好散亂的頭發,又補了胭脂和唇脂。
再轉過頭來,她又是那個光彩照人的天香樓花魁。
“放心吧,你不要我,愛我的人可多著了。”她拿出一件披風穿上,“——你姐姐搶手得很。嘖,這破衣服,凍死人了。”
燕云瀟慢慢喝完了酒,臉色比剛才更蒼白了些,他微笑道:“恭喜。”
步搖望著桌上的酒壺,道:“抱歉,第一杯酒里加了……”
“只是普通的一杯酒。”燕云瀟依然微笑著,“不是嗎。”
眼看著淚水又要奪眶而出,步搖轉身背對著他,道:“是的,當然只是普通的酒——好啦,時辰不早,趕緊回宮休息……找太醫看看。
”
她頓了頓,說:“姐姐是馬上要嫁人的人了,得避嫌。快走吧。”
燕云瀟起身時撐了下桌面,身體晃了一下,等站穩,他道:“要是遇到什麼困難,寫信告訴我。”
步搖依然背對著他,沒有說話。
燕云瀟推開門向外走去,卻聽背后響起顫抖的低聲。
“云瀟。”
他頓住腳步。
“你是風,雁過無痕的風。”步搖道,“只有方向、永遠沒有中心的風。”
“但我希望,你能找到一個真心愛你的人,一個能拉住你、讓你駐足的人。”
燕云瀟又等了片刻,身后寂然無聲,他便又往外走去。
真心愛他的人嗎?
什麼是愛?
后宮的侍妾每每都說愛他,卻在殿中點藥香,酒中加料。愛的是他,還是他的權勢和金銀?
步搖說愛他,可在表明愛意之前,她已經找好了退路。
甚至太后也說過愛他。
多麼可笑。
除了血濃于水的親情,世上怎麼可能存在全心全意的愛呢?
燕云瀟腳步虛浮地下樓。
他身體還沒完全恢復,上午還在喝藥。那幾杯涼酒著實讓他難受得不輕。
走出天香樓大門,看到自家馬車,燕云瀟松了口氣,眼前一黑差點跌倒。
被一雙有力的臂膀牢牢扶住。
他以為是小鄧子,便虛軟地輕聲道:“回宮。”
等眼前黑霧散去,他看清小鄧子正站在馬車旁,這才后知后覺地轉過頭,對上了林鴻擔憂的視線。
“丞相怎在此處?”
燕云瀟推了推他,想站直身體。可那條攬在他后腰的手臂一離開,他又眼前發黑站不穩,便任由對方扶著他。
林鴻道:“臣有要事稟告。”
燕云瀟哦了一聲,沒有問他是什麼事,對方也沒再往下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