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年前的那次祭典,結束后他賴在皇兄的寢宮,不肯回封地。夜里玩鬧時不小心打翻了燭臺,寢宮燒了起來。
這位丞相半夜匆匆入宮,拎起他就扔到御花園中,讓他在凄風冷雨中站了一夜。第二天他凍得話都說不出,還沒來得及找皇兄告狀,又被丞相打包扔上馬車,趕回了封地。
自那以后,他看見丞相就繞著走。
現在長大了,童年的陰影非但沒有消失,反而每見丞相一次,都會加深一遍。
林鴻見燕尋瑟縮著后退,卻還依依不舍地盯著床上,知他是關心皇帝,便稍微不那麼冷硬地道:“本相在這里守著皇上,殿下不必憂心,請離開吧。”
燕尋一步三回頭地走了。
寢宮重新陷入安靜。
似乎是躺得不舒服,床上的燕云瀟動了動,額頭上的帕子滑落在一邊。林鴻將帕子浸濕擰干,重新敷在他額頭上。又將暖爐換了新炭,塞在他懷中。
燕云瀟眉頭松開了些,呼吸漸漸平穩。
林鴻很輕地嘆了口氣。
這是多久沒好好休息過了。
方才他放心不下,跟著來到寢宮,皇帝突兀地在他面前倒下,他手忙腳亂地接住。那一瞬間,他腦中空白一片,直到太醫診了脈,開了藥方,他才平靜下來。
“是不是很累?”林鴻很低地道,“以后不要一個人扛著,讓我為你分擔一些,可好?”
他想到金鑾殿上,皇帝高坐鑾臺,只在談笑間,數十顆人頭落地,鮮血清洗朝堂。
多麼的殺伐決斷,多麼快意。
而在這之前,皇帝已忍了太久。
這顆明亮的珍珠,不但有光鮮美麗的外表,更有著堅實強大的內里。
但此刻,他靜靜地昏睡著,蒼白而脆弱。
望著那安靜的睡顏,許久后,林鴻將手探入被中,輕輕地握住了皇帝的手。
燕云瀟沉沉地睡著。
這麼多年來,他第一次睡得如此安心。潛意識告訴他,他的仇人已經消失,他不需要再枕戈待旦。
身邊一直有人在照顧他。那人很溫柔地扶他起來,一勺一勺喂他喝藥。給他擦額角的汗水,塞給他溫熱的暖爐。哦,每次喂完藥后,那人會喂他喝小半杯甜的蜂蜜,像是擔心他怕苦。
燕云瀟睡了很久,偶爾能聽到說話的聲音。
他聽到燕尋的聲音,乍乍呼呼地道:“皇兄什麼時候才能醒啊,他都餓瘦了!”
聽到銀燭清脆的聲音:“皇上是累著啦,是該多休息休息!”
聽到流螢溫柔的低聲:“小聲些,不要擾了皇上。”
偶爾還有太醫的交談聲,太監宮女的腳步聲。
那個一直照顧他的人卻很少說話,偶爾說話時聲音也壓得很低,像是隔著層紗。大多數時候,那人都只是沉默地坐在床邊。
燕云瀟醒來時,正午陽光正盛,銀燭正把窗紗掛起,一陣蜜漬烤鴨的香味飄然而至。
他順著香味抬起頭,和沾了滿嘴油正啃著鴨腿的燕尋對上了視線。
兩人大眼對小眼地看了一會兒。
燕云瀟的肚子咕嚕地叫了一聲,他噗嗤一下笑出聲來。
燕尋回過神來,語無倫次道:“哥、哥……你醒了!你終于醒了!”
“你抱著烤鴨饞我,想不醒也是難事。”燕云瀟語氣虛弱地打趣。
“哎,皇兄……”燕尋激動得手足無措,湊上去扶他坐起身,“哥你是不是餓了?想吃什麼?可要多吃一點,你都餓瘦了。
對了,你現在能吃烤鴨嗎?應該不行吧……”
銀燭也笑嘻嘻地過來了:“哎呀,皇上終于舍得醒啦!奴婢可真是等到花兒都謝了。”
殿外的流螢聽到消息,匆匆進殿來,一向沉靜溫婉的臉上浮現出激動:“皇上沒事就好。”
燕云瀟靠在床頭,往他們身后瞥了一眼,那里卻只有掃灑的宮女太監。
他收回視線,笑道:“朕不過是累了些,睡一覺就沒事了。”他身子仍然有些乏力,聲音沒什麼力氣,精神卻很好。
“是呢,一覺可是睡了整整五天呢。”銀燭嫻熟地束好紗帳,沖他扮了個鬼臉。
陽光灑進來,刺得燕云瀟微微瞇了眼。他伸出手,將陽光握在掌心,一股劫后余生的欣喜涌上心頭。
銀燭去請來太醫。太醫第一次在寢宮見到醒著的皇帝,有點慌亂,顫抖著手指,把脈把了許久。
燕尋在一邊急道:“到底要不要緊!摸那麼久摸出什麼來了!”
太醫本來就慌,被他一吼,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去。
燕云瀟搖了搖頭:“不可無禮。”
燕尋被他斥了一句,立刻安分了,突然想起一件事,壓低聲音道:“對了皇兄,這幾天丞相可忙了,又守著你,又把太醫院從上到下整頓了一遍,當年的涉事人員全部下獄,還真是雷厲風行,手腕狠辣呢。”
燕云瀟淡淡地應了一聲,臉上沒什麼表情。
太醫終于診完了脈,擦了擦汗道:“皇上身體已無大礙,這些天飲食清淡些,注意保暖,過幾日便能恢復了。”
用過午膳后,燕云瀟披上一件厚披風,去御花園散步。
桂花開了,清香撲鼻。
燕云瀟在花枝間緩緩踱著步,隨手摘下一枝桂花,問道:“如果有一個,你一直以為是死對頭的人,突然對你很好,你當如何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