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析沉盯著床頭黑乎乎的藥湯,喉嚨上下攢動,秉著大不了一死了之的心一飲而盡,隨后因為太苦了,猛咳了幾聲,就差把五臟六腑給吐了出來。
隨后聽江御平靜地說道:“過來。”
林析沉依言走了過去,他繞到江御身后,竟發現他的后頸上有一道傷疤,林析沉不知不覺伸出手摸了摸,沿著傷疤往下走到衣領,不知道有多長。
難怪坐姿這麼端正,逼不得已啊。
江御不耐煩道:“坐對面去,別亂摸。”
林析沉如夢初醒地收回手,清了清嗓子,“陛下,這不合適,哪兒有臣子……”
話未說完就被江御打斷:“你想大半夜的在宮中到處晃悠?”
“……”
林析沉戰戰兢兢落座,寧死也不肯抬頭。
等到氣氛烘托到一定溫度時,江御估摸著可以展開“嚴刑逼供”,才紆尊降貴說道:“你的內力呢?所以你不帶刀根本不是改過自新從文而是因為你根本拿不起刀。”
林析沉微微抬頭,暖黃色忽明忽滅的燈光映著江御俊美的側臉,仿佛憑空來了一聲斬釘截鐵的“說!”。
然而林析沉的反映是大半的驚訝和一絲無奈。
那一晚他是不會忘記。
自己吊著一口氣關進了獄中最底的一層,有來來往往的士兵巡查,能進這里的人必然是得到皇帝的命令。
當時有人進入牢房給他灌了一碗毒,意識本來就不清醒,硬是一滴不剩地喝了一下,反應過來想要吐時被人死死捂住嘴。
你可以去想象一個人引以為傲的東西在他最燦爛的時光中憑空奪去。
他出獄之后還得承受生父“自刎”的打擊,他早就忘了自己對著祠堂列祖列宗的牌位怎麼發的誓。
看江御的反應主謀或許不是他,沒等林析沉開口,江御反而先入為主道:“難怪你會一心從文,是我自作多情。”
這句話避重就輕,天衣無縫地避開那段陰暗的日子。
林析沉冷冷一笑,“沒想到在陛下眼里,臣一直是這個樣子。”
“不然呢。”
苦楚漸漸蕩平胸口的郁悶,林析沉背靠在椅子上,手分別搭到椅子兩邊,顯得幾分慵懶,細細嚼過這三個字,有些委屈,他分明是拐彎抹角罵他忠心不可鑒。
然后覺得他說得對,如果他還有一身武功,指不定哪一天喝醉了就發酒瘋,奔進宮把龍椅上的人給砍了。
但是他并不是那麼一個沖動的人,因為他的肩上擔著的是林家百年盛譽,自德限帝以來的門楣,弒君暗地里想想發泄一下還好,真的做出這種事情,估計列祖列宗的棺材板都壓不住,死了以后天天指著鼻子罵他。
于是想,縱使再窩囊也不能做大半夜祖宗爬起來扇耳光的事。
無論究竟是誰給他灌的毒,他的目的只有一個——將自己變為一把趁手的利器。
“陛下,臣的本職無非是為龍椅上的人服務,斷然不會做出有違先命的事情。”林析沉的話一字一句說得沉穩,有幾分悉心教導的意思,“等朝中局勢達到平衡,臣愿意去種地,到時候麥浪千里等陛下一同樹下乘涼一敘啊。”
江御:“……”
江御正色道:“怎麼,不是說傳承基業嗎?自己跑去種地就不枉列祖列宗了嗎?”
“隨便擱大街上拐個兒子去忙活朝中事宜,該愁愁他們的。”
“……”
林析沉見自己話說得有些不規矩,改口道:“娶一個小娘子也行,陛下指婚,臣不挑,只要是女的,活的就好。
”
“……”
江御合上最后一本折子,“明天不用上朝,早點休息。”
他拎起燭臺,已經走到門邊,一只腳邁出門檻時,林析沉躲在深夜中說道:“如果陛下能真心實意看看臣的表奏,或許不會這麼想了。”
江御的腳停頓了一下,黑夜中他看不清林析沉的臉,他緩緩關上了殿門,一言不發。
次日江御推門發現林析沉早早地走了,殿內空無一人。
江御自學堂就與林析沉初識,不過基本上沒說過幾次話。
一般都是江御主動找林析沉閑聊,要麼次次被晾一邊,要麼獲得一個白眼后再被晾一邊。
愉快的對話屈指可數。
不過好像根本沒有。
林析沉是出了名的厭學,所以沒讀過幾年,而江御是因為戰事所迫也沒能讀幾年。
昨夜的話猶如在耳,林析沉似乎知道他并未瞧過自己的表奏,江御摸過幾本封紅皮金邊的奏本,跟林析沉官服如出一轍的顏色,這種顏色封皮的上書朝堂上下不過林析沉一人拿得出手。
偏偏他從來沒有翻開過。
江御指尖靜靜劃過皮封,想到學堂時林析沉老是不按時交出功課,通通白紙一張,連太傅都拿他沒辦法,想偷看寫的什麼根本沒轍。
如今卻按時交出“作業”。
唯一支撐江御看下去的沖動也無非于此。
本來是出自閑情,所以是站著背靠書桌讀,一目十行讀到最后竟然沒有讀懂,只好倒回去認真再讀一遍,江御彎著頭,后頸處的疤痕氣勢洶洶來討債,于是仰頭舉著奏折,說不出來的滑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