翻身下床,身下柔軟的床墊被擠壓下陷出一個弧度,又回彈變成原樣。房間中依舊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蜂蜜澀味,云釅轉頭尋找,發現是昨晚那罐面霜被他們匆忙中遺忘,沒蓋上蓋子。
把微亂的房間復原,云釅這才拿起被扔在床頭的手機,看到上面深夜三點多時賀州的未接來電。
他心臟倏地一沉,穿好衣服走到客廳小聲問道:“怎麼這麼晚給我打電話?你又喝酒喝到這麼晚?明天休假?”
賀州不會輕易聯系他,除非是發現了——
“拜托,我沒有酒精會活不下去,你又不是不知道,”賀州接通電話的速度很快,聲音聽上去也是精神抖擻,完全沒有宿醉的疲憊感,“不然你怎麼會在Le FLORIAN撿到我。”
他們是兩年前在里昂認識的,夜半三更出門散步的云釅湊巧遇到了喝得爛醉如泥的賀州,見他同為中國人就好心把他帶回了自己的公寓,避免他半夜被流浪漢搶走衣服扔在橋洞里。
在賀州碩士畢業回國前,他們經常在一起喝酒。那時候云釅才知道,賀州的母親在周袖袖曾經短暫住過的那家醫院任職新院長。
說是一起喝酒,但是云釅酒量不佳,大多時間都是小酌怡情,聽著復古酒館里的老唱片悠揚歌聲出神,而賀州完全是把自己當鋼鐵之軀牛飲。云釅勸他:“哪有人像你這樣,明知道飲酒有害身體還天天喝的。”
賀州充耳不聞,趕忙轉移話題:“你還記得之前我跟你說的那個老醫生嗎?就是在周袖袖第二次來我們醫院時,將她確診為輕微躁郁癥的醫生。
”
這手段果然有效,云釅幾乎是立刻握緊了手機,手指用力到指甲內部都發白,哪里還管得上他貪戀酒精與否的問題:“當然。”
“我昨天去我媽那群領導會議旁聽做記錄,聽到他們提起陳樹閔了,”賀州的語氣也逐漸認真,說話很快速,陳樹閔就是那名已經退休了的老醫生,“陳樹閔的母校要找人為他撰寫新聞稿,與我們醫院合作,宣傳他什麼懸壺濟世好醫生的形象。”
這的確是不錯的宣傳手段。云釅掃了一眼生出星星黑點的墻壁,自從聽到陳樹閔的名字就不免有些煩躁,喉嚨里是抑制不住的干澀,他猛地灌了一口涼水: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,”賀州神秘地頓了頓,“陳樹閔現在就在大連的一個度假村,距離你大概二百公里,高鐵一小時。”
他買了早上第一班從營口到大連的高鐵票,在車上的時候他給游覺隴發消息問候,看看拖把睡得是否安穩。
昨天他和宋見青吵架的時候,還不忘把小孩托付給游覺隴照顧。
手機震動,游覺隴發來一張照片,應該是剛醒還沒起床隨手拍的,拖把趴在他胸口睡得安然自得,完全沒有想家的意思。
這小狗幾天沒打理,又亂得像塊抹布了。云釅不由自主笑起來,放大圖片企圖仔細看看,卻意外被其他東西吸引了目光。
照片角落的桌上放著一大捧紅艷似火的玫瑰花,靚麗得異常張揚,就怕人注意不到似的。
看上去......不像陸景會做的事。
云釅欲言又止,推出圖片準備打字,發現圖片已經被撤回了。
“......”云釅無奈地敲下一排省略號,“我已經看到了。”
游覺隴又發來一張新的,熟睡小狗的位置明顯被移動過,而那束花消失不見。
游覺隴:你裝瞎。
云釅:fine^^。
幾句閑聊,并沒能使云釅腦袋里緊繃到極致變形的弦松散下來,像是有數不清的戰鼓接連不斷在他精神世界中爆發巨響,重到鼓面下陷又脹起,仿佛人死前因毛細血管劇烈擴張收縮而過于有彈性、失去自愈能力的皮膚。
車廂中是那樣的平靜,靜得云釅感覺自己幾近耳鳴,淪陷在腥風血雨的舊日噩夢里不得安生。
他潔白的上齒緊咬著失去血色的嘴唇,頭一次在短途旅行的路程中屏氣斂息,大腦思維黏滯得如同落灰了的褪色蛛網。他冥冥之中預感到,今天一旦見到陳樹閔,纏在他眼前阻止他尋找真相的迷霧就會消散殆盡。
三年,周袖袖已經死去三年,他們終于撥開烏云抓住開啟真相的鑰匙——陳樹閔會說出塵封已久的過往。他垂在座椅兩側的手掌甚至微微發著抖,舊憶思維在他內里沸騰翻攪,打字的動作也不如以往迅捷,一句話發出去之前要刪刪改改許多次。
與其說是興奮抑或者是焦慮,云釅此刻的心境倒更像等待鍘刀落下那一瞬的虛空。他迫切渴求一個答案,太久太久無果。
好奇怪,不過二百公里,營口晴空明麗,大連卻在下雨。飛馳而過的車窗玻璃被迫接受如注暴雨的洗禮,流動的水幕覆蓋硬而脆的透明物體,宛如寸斷燃燒干凈的蠟燭。
出了車站,車輛疾馳剎車在地面上異常刺耳,塵世喧囂瞬間炸開在云釅耳畔,熙熙攘攘的人群讓他看起來是那麼平凡。